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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谐趣(3)


  也有用到诗上,即成为后世典故的,《梦溪笔谈》记魏野事:从此“生张熟魏”四字即成为后世小说上形容新旧不分的典故。

  寇忠愍镇北都,野在门下。北都有妓女,美貌而举止生硬,人谓之“生张八”。因府会,忠愍令乞诗于野。

  野赠之诗云:“君为北道生张八,我是西川熟魏三,莫怪樽前无笑语,半生半熟未相谙。”

  又如《归田录》述陈尧咨射箭为卖油翁所笑故事,因为和“熟能生巧”一句话相合,这故事且又成为这句话后来最好的注解。

  陈康肃善射,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一日射于家圃,有卖油翁负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见其发矢,十贯八九,但微颔之而已。康肃曰:“汝亦知射乎?”翁曰:“无他,但手熟耳。”康肃曰:“汝安敢轻吾射?”翁曰:“以吾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因曰:“我亦无他,惟手熟耳。”康肃笑而遣之。

  至若炫学与鄙陋相对,自然更多可笑记载,《鹤林玉露》与《齐东野语》所记二事可为一例。

  乾道间,林谦之为司业,与正字彭仲举游天竺,小饮论诗,谈到少陵妙处,仲举微醉,忽大呼曰:“杜少陵可杀!”有俗子在邻壁闻之,遍告人曰:“有一怪事,林司业与彭正字在天竺谋杀人。”或问其所谋杀者谁?曰:“杜少陵也!不知是何处人。”闻者绝倒。(《鹤林玉露》)昔传江西一士求见杨诚斋,颇以赅洽自负。越数日,诚斋简之云:“闻公自江西来,配盐幽菽,欲求少许。”士人茫然,亟往谢之曰:“实不知为何物:“诚斋检《礼部韵略》“豉”字示之,注云,“配盐幽菽也”。(《齐东野语》)讽刺与开玩笑,有时实相去一间,如《默记》记王溥父亲王祚事,由瞽者言,近于因阿谀而开玩笑,对《默记》作者王鑟e言,便已近于讽刺了。

  祚居富贵久,奉养奢侈,所不足者,未知年寿耳。一日居洛阳里第,闻有卜者,令人呼之,乃瞽者也。密问老兵云:“何人呼我?”曰:“王相公父也。贵极富溢,所不知者寿也。今以告汝,俟出,当原以卦钱相酬!”既见祚,令布卦成,又推命,大惊曰:“此命惟有寿也!”祚喜,问曰,“能至七十否?”瞽曰:“更向上。”问“能八九十否”,又大笑曰:“更向上。”曰“能至百岁否”,又叹息曰:“此命至少亦须一百三四十岁。”祚大喜曰:“其间莫有疾病否?”其人细数之曰:“俱无。只是近一百二十岁之年,春夏间微苦脏腑,寻便安愈矣。”祚回顾子孙在后侍立者曰:“孙儿懑切记之,是年且莫教我吃冷汤水。”

  又《蒙斋笔谈》记杨朴事,《东轩笔录》记穆修事,多因所记人物性情崛出,见得十分生动。本意即有所讽,亦若无害于事。

  杨朴性僻,常骑驴往来郑圃,每欲作诗,即伏草间冥搜,得句则跃而出,遇之者皆惊。(《蒙斋笔谈》)穆修性偏少合……故衣食不能给。晚年得《柳宗元集》,募工镂版,印数百部,携入京相国寺,设肆鬻之。

  儒生数辈至其肆,未许值,先展揭披阅。修就手夺取,瞋目谓曰:“汝辈能读一遍,不失句读,当以一部赠汝!”其忤物如此,自是经年未售一部。(《东轩笔录》)类似记述,尤以《宋稗类钞》述郭忠怒行为,使人如见其面。这类记载,刻画性格,虽若绘色绘声,似因人物生性如此逼真,无笔者爱憎,与讽刺亦隔一层。

  忠恕先放旷不羁,尤不与俗人伍。宋太宗闻其名,召赴阙,馆于内侍省窦神兴家。先长髯,一夕忽竟去之。神兴惊问其故。曰:“聊以效颦!”

  聂从义镇歧下,延置山馆。歧有富人子,好画,日给醇酒,待之甚厚,久乃以请,且致匹素。郭为画小童持线车放风筝,引线数丈满之,富人子怒,遂与绝。又尝与小民贩夫入市肆饮食,曰:“吾所与游,皆子类也。”

  亦有当时社会正把那个问题看得庄严神秘,笔者用意在讽刺而读来反得一诙谐印象的,如宋人谈禅,《邻几杂志》和《却扫篇》、《谐史》,却为我们记下几则有关禅事的笑话。

  王随佞佛,在杭州尝对聋长老诵偈。此僧既聩,离席引首几入其怀,实以不闻也。随叹赏之,以为禅机。

  (《邻几杂志》)

  吕中公喜为释氏之学。及为相,务为闲静,罕与士大夫接,惟能谈禅者,多得从游。于是好进之徒,往往幅巾道袍,日游禅寺,随僧斋粥,讲说性理,觊以自售。

  时人谓之“禅钻”。(《却扫篇》)

  殿中丞丘浚尝在杭州谒珊禅师,见之殊傲。顷之,有州将子弟来谒,珊降阶接之甚恭。丘不能平,俟子弟退,乃问珊曰:“和尚接浚甚傲,而接州将子弟乃尔恭耶?”珊曰:“接是不接,不接是接。”丘勃然起打珊数下,曰:“和尚莫怪,打是不打,不打是打。”(《谐史》)亦有本意对某人不过开玩笑,在缺少幽默感的子弟后人中,却认为讽刺的。《钱氏私志》摘欧阳修所记关于钱惟演事,绳以恩怨,以为事非美谈,人不忠厚。其实《归田录》所记,如今看来,不过足供读者一噱而已。

  钱思公生长富贵,而性俭约,子弟辈非时不得辄取一钱。公有一珊瑚笔格,平生尤所珍惜,常置之几案。子弟有需钱者,辄取而藏之,公即怅然自失。乃榜于家庭,以十千购之。居一二日,子弟佯为求得以献,公欣然以十千与之。他日有欲钱者,又窃去。一岁率五七如此,公终不悟也。

  惟开人玩笑的,自然也常有被人开玩笑事,《诗话总龟》记杨大年受窘事,极有趣味。

  杨大年不喜杜诗,号为“村夫子”。有乡人曰:“公试为我续‘江汉思归客’一句,”大年亦为属对。乡人曰:“乾坤一腐儒!”大年似少屈。

  孔平仲《谈苑》,记夏竦事,且可知这种开玩笑还用之于两国交兵战阵之间。

  夏竦尝统率西伐,揭榜塞上云:“有得元昊头者,赏钱五百万贯,爵平西王。”元昊使人入市卖箔,陕西荻箔甚高,倚之食市外,佯为食讫遗去。至晚食市窃喜,以为有所获。徐展之,乃元昊购竦之榜,悬箔之端,云:“有得夏竦头者,赏钱两贯文。”竦闻之,亟令藏掩,而已喧播远近,竦大惭沮。

  开玩笑的风气,从《梦粱录》、《都城纪胜》诸书所载“说笑话”“说诨经”即可看出是东京时代在游艺场即已当成一个娱乐部门,还有许多专家擅长此道,《鸡肋》载京师人卖熟食故事,且可知已为当时小商贩兜揽生意方法。

  京师凡卖熟食者,必为诡异标表语言,然后所售益广。尝有货环饼者不言何物,但长叹曰:“亏便亏我也!”

  谓价廉不称也。时昭慈孟后被废,居瑶华宫。其人每至宫前,必置担太息大言。开封府捕之,杖一百。自是改曰:“待我放下歇则个!”

  同一方式,也会恼怒京尹的,还有《四朝闻见录》所记。

  韩侂胄用事久,人不能平,又所引率多非类。市井有以片纸摹印乌贼出没于潮,一钱一本,以售儿童,且诵言曰:“满潮都是贼,”京尹廉而杖之。又有卖浆者,敲其盏而唤人曰:“冷底吃一盏。”冷谓韩,盏谓斩也。

  开玩笑既成为一种社会风气,因此笔记中保留了许多记载,千年后犹令人读来失笑。如《萍洲可谈》记王安礼做寿送礼,《墨客挥犀》记贵族择婿,《老学庵笔记》谈相礼事,当时社会习俗,恰借重这类记载,得知一二。

  近世长吏生日,寮佐画寿星为献,例只受文字,其画却回。王安礼自执政出执舒州,生日属吏为寿,或无寿星者,但以他画轴红绣囊缄,谓必退回。王忽令尽启封,推于厅事,标所献人名,引客共观。其间无寿星者,或佛像,或神鬼。惟一兵官乃崔白画二猫。或云,时有囊缄墓志铭者,吏不敢展。(《萍洲可谈》)今人于榜下择婿,曰“亹婚”,其语盖本诸袁山松,尤无义理。其间或有不愿就而为贵势豪族拥逼而不得辞者。尝有一新先辈,少年有风姿,乃为贵族之有势力者所慕,命十数仆拥致其第。少年欣然而行,略不辞避。既至观者如堵。须臾有衣金紫者出,曰:“某惟一女,亦不至丑陋,原配君子,可乎?”少年鞠躬谢曰:“寒微得托迹高门,固幸,待更归家,试与妻子商量看如何。”众皆大笑而散。(《墨客挥犀》)北方民家吉凶,辄有相礼者,谓之“白席”,多鄙俚可笑。韩魏公自枢密归邺,赴一姻家礼席,偶盘有荔枝,欲啖之,白席者辄唱言曰:“资政吃荔枝,请众客同吃荔枝!”魏公憎其喋喋,因置不复取。白席者又云:“资政恶发也,却请众客放下荔枝!”魏公为一笑。恶发,犹言怒也。(《老学庵笔记》)宋代文人善诙谐的,当推苏东坡、刘贡父、石介、庄季裕,且有一部分说神说怪的荒唐小说,即出于玩世而作。惟几个人的作品,留给人的印象,却常常近乎讽刺,毒刻而缺少人情中那点“无是非”的情趣,所以即当成笑话说来,依然有刺有骨,就中尤其《艾子杂说》为最。至若《碧云暇》一类作品,不问真伪,以言开玩笑,自更隔一层了。

  王家兄弟性情虽不相同,在史传上常通及。王安石为人刚愎自恃,似乎是个永远不会开玩笑的人,《坚瓠集》却载有他一节故事。先被称为“行货”,到后且自居为“行货”。“行货”这个名词,《金瓶梅》上常常出于潘金莲口中,用之于对男子不中用形容。到现代还当作不中用的人或不结实的物品称呼。若《坚瓠集》所记故事可靠,那第一个“行货”倒应数这位“拗相公”。而且是用作蛇的形容词,也有意思。

  王介甫乃进贤饶氏之甥,锐志读书。舅党以介甫肤理如蛇皮,目之曰:“行货亦欲售耶?”介甫寻举进士,以诗寄之曰:“世人莫笑老蛇皮,已化龙鳞衣锦归,传语进贤饶八舅,如今行货正当时。”

  “如今行货正当时”!细想想这句话,真满有意思,因从报上看到南京的大会,用钱据闻已过一百五十亿,花这个钱的人物,就中似乎就有好些是不在饶八舅眼中,也不在你我眼中的。笑话中还有烧饼歌意味,一定不是拗相公所能料想到的事了。

  一九四七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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