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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砦(1)


  引子

  天上正落小雨,河面一片烟雾。河下一切,都笼罩在这种灰色雨雾里,朦朦胧胧。

  远远的可听到河下游三里那个滩水吼着。且间或还可听到上游石峡谷里弄船人拍桨击水呼口号声音,住在河街上的人,从这种呼号里可知道有一只商船快拢码头。这码头名×村,属××府管辖,位置在酉水流域中部。下行二百余里到达沅陵,就是酉水与沅水汇流的大口岸。上行二百里到达茶峒,地在川湘边上,接壤酉阳,茶峒和酉阳,应当就是读书人所谓“探二酉之秘笈”的地方。

  中国读书人对酉水这个名称,照例会发生一种心向往之情绪,因为二酉洞穴探奇访胜可作多数读书人好奇心的尾闾。

  但事实上这种大小洞穴,在边地上虽随处可以发现,除了一些当地乡下人,按时携带粮食家具冒险走进洞穴深处去煎熬洞硝,此外就很少有人过问。正因为大多数洞穴内部奇与险平分,内中且少不了野兽长虫,即便是乡下人,也因为险而裹足,产生若干传说和忌讳,把它看成一个神或魔鬼寄身的窟宅。只有滨河一带石壁上的大小洞穴,稍微不同一点,虽无秘笈可寻,还有人烟。住在那些天然洞穴里的,多是一些似乎为天所弃却不欲完全自弃的平民。有些是单身汉子,俨然过的是半原始生活,除随身有一点生活所恃的简单工具,此外别无所有。有些却有妻儿子女和家畜。住在这种洞穴的人,从石壁罅缝间爬上爬下,上可在悬崖间以及翻过石梁往大岭上去采药猎兽,下就近到河边,可用各种方法钓鱼捕鱼。

  (孩子们不小心也会从崖上跌到水中去喂鱼。)

  把草药采来晒干后,带到远隔六十里路的易城中去,卖给当地官药铺,得钱换油盐和杂粮回家。兽皮多卖给当地收山货的坐庄人。

  进一次县城来回奔走一百二十里路,有时还得不到一块钱,在他们看来,倒正如其余许多人事一样,十分平常。下河捕鱼钓鱼,就把活鱼卖给来往船只上的客商。或晾在崖石上晒干,用细篾贯串起来,另一时向税关上的办事人去换一点点盐。(这种干鱼,办事人照例会把它托人捎回家乡,孝进亲长,或献给局长的。)

  地方气候极好,风景美丽悦目。一条河流清明透澈,沿河两岸是绵延不绝高矗而秀拔的山峰。善鸣的鸟类极多,河边黛色庞大石头上,晴朗朗的冬天里,还有野莺和画眉鸟,以及红头白翅鸟,从山中竹篁里飞出来,群集在石头上晒太阳,悠然自得啭唱着它们悦耳的曲子。直到有船近身时,方从从容容欢噪着一齐向竹林飞去。码头是个丁字街,沿河一带房屋,并不很多,多数是船上人住的,另外一条竖街,凭水倚山,接瓦连椽堆叠而上,黑瓦白粉墙,不拘晴雨,光景都俨然如画。

  离码头一里路河上游那一带石壁,五彩斑驳,在月下与日光下,无时不象两列具有魔性的屏障,在一只魔手作弄中,时时变换色彩。并且住家在那石壁上洞穴石罅间的,还养鸡,养狗,在人语中夹杂鸡犬的鸣吠,听来真可说有仙家风味。可是事实上这地方人却异常可怜。住洞穴的大多数人生活都极穷苦,极平凡,甚至于还极愚蠢,无望无助活下去。住码头街上的,除了几个庄头号上的江西籍坐庄人,和税关上的办事员司,其余多是作小生意人。

  这些人卖饮食供人吃喝,卖鸦片烟,麻醉人灵魂也毁坏人身体。卖下体,解除船上人疲乏,同时传播文明人所流行的淋病和梅毒。食物中害天花死去的小猪肉,发臭了的牛内脏,还算是大荤。鸦片烟多标明云土川土,其实还只是本地货,加上一半用南瓜肉皮等物熬炼而成的料子。至于身体买卖的交易,妇女们四十岁以上,还有机会参加这种生活竞争。

  女孩子一到十三四岁,就常常被当地的红人,花二十三十,叫去开苞,用意不在满足一种兽性,得到一点残忍的乐趣,多数却是借它来冲一冲晦气,或以为如此一来就可以把身体上某种肮脏病治愈。

  比较起来住在洞穴里的人生活简单些,稳定些,不大受外来影响。住码头上的人生活却宽广得多,同时也堕落得多。

  这地方商业和人民体力与道德,都似乎在崩溃,向不可救药的一方滑去。关于这个问题,应当由谁来负责?是必然的还是人为的?若说是人为的,是人民本身还是统治人民的地方长官?很少人考虑过。至于他们自己呢,只觉得世界在变,不断的变。变来变去究竟成个什么样子,不易明白。但知道越下去买东西越贵,混日子越艰难。这变动有些人不承认是《烧饼歌》里所早已注定的,想把它推在人事上去,所以就说一切都是“革命”闹成的。

  话有道理,自从辛亥革命以来,这小地方因为是一条河流中部的码头,并且是一条驿道所经过的站口,前后已被焚烧过三次。因大军过道,和兵败后土匪的来去,把地方上一点精华,吮剥的干干净净,所有当地壮丁,老实的大多数已被军队强迫去充夫役,活跳的也多被土匪裹去作喽罗。剩下一点老弱渣滓,自然和其他地方差不多,活在这个小小区域里,拖下去,挨下去等待灭亡和腐烂。

  上年纪的一面诅咒革命,以为一切不幸都应当由革命来负责,同时一面却也幻想着,六十年一大变,二十年一小变,世界或许过不久又会居然变好起来。所谓变好,当然是照过去样子一一恢复转来:京师朝廷里有个皇帝,有个军机大臣,省里有个督抚,县里有个太爷。(太爷所作的事是坐在公堂上审案,派粮房催租,或坐轿下乡给乡绅点主。)皇帝管大官,大官管小官,小官管百姓,百姓耕田织布作生意,好好过日子。此外庙里还有几多神,官管不了的事情统归神管。

  还有佛菩萨,笑眯眯的坐在莲花宝座上,听人许愿,默认。念阿弥陀佛吃长斋的人,都可以在死后升往西天,那里有五色莲花等待这些信士去坐。人人胸腔子里都有个良心,借贷的平时必出利息,到还账时不赖债。心肠坏的人容天不容,作好事必有好报应。偷人鸡吃生烂嘴疮,不孝父母糟蹋米粮会被雷公打死。至于年纪较轻的,明白那个“过去”只是一个故事,一段老话,世界一去再也不回头了,就老老实实从当前世界学习竞争生存的方法。生活中无诅咒,无幻想,只每日各在分上做人。学习忍受强暴,欺凌懦弱,与同辈相互嫉视,争夺,在弄钱事情上又虚伪诡诈,毫无羞耻。过日子且产生一个邻于哲人与糊涂虫之间的生死观:活着,就那么活。

  活不下去,要死了,尽它死,倒下去,躺在土里,让它臭,腐烂,生蛆,化水,于是完事。一切事在这里过细一看,令人不免觉得惊奇惶恐,因为都好象被革命变局扭曲了,弄歪了,全不成形,返回过去已无望,便是重造未来也无望。地方属于自然一部分,虽好象并未完全毁去,占据这地方的人,却已无可救药。然而不然。

  生命是无处不存在的东西。一片化石有一片化石的意义,我们从它上面可以看出那个久经寒暑交替日月升降的草木,当时是个什么样子。这里多的却是活人,生命虽和别地方不同一点,还是生命。凡是生命就有它在那小地方的特殊状态,又与别一地方生命还如何有个共同状态。并且凡是生命照例在任何情形中有它美好的一面。丑恶,下流,堕落,说到头来还是活鲜鲜的“人生”。(一片脏水塘生长着绿霉,蒸发着臭气,泛着无数泡沫,依然是生命。)人就是打从这儿来的。

  这里所有的情形,是不是在这个国家另外一片土地上同样已经存在或将要产生的?另外地上所有的,在这一个小小区域里是不是也可能发生?想想看就会明白。日光之下无新事,我们先得承认这一点。

  就譬如说这倒霉的雨,给人的意义,照例是因人而不同的,在这地方也就显然因之有了人事的忧乐。税关办事人假公济私,用公家款项囤买的十石粮食,为这场雨看长已无希望。山货庄管事为东家收买的二十五张牛皮,这场雨一落,每张牛皮收湿气加重二斤,至少也可以增加五十斤的分量。住在洞穴里的山民,落了雨可就不便采药,只好闷坐在洞口边,如一只黄羊一样对雨呆看。住在码头上横街的小娼妇,可给雨帮忙把个盐巴客留住了,老娘为了媚这个“财神”,满街去买老母鸡款待盐巴客,鸡价由客人出,还可从中落个三两百钱放进荷包里去作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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