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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来我对于满清的态度的变迁


  1924年11月6日晨8时半,我看当天的《晨报》,知道爱新觉罗·溥仪已于上一天废除伪号,搬出伪宫,我顿然把二十年来仇视满清的心思完全打消,提起笔来,就做了一篇《恭贺爱新觉罗溥仪君迁升之喜并祝进步》,送给《语丝》第一号。接着又写这篇《三十年来我对于满清的态度的变迁》。写了几张,忽想,这不过是我个人对于某一事件的态度,不值得“灾梨祸枣”,便搁笔不写了。近日我偶向伏园和开明谈及,他们俩都怂恿我做成发表;开明并且说,“我们对于满清的态度的变迁,很有与你相像之点,所以这种变迁,未必单是你一个人如此,把它发表,倒是很有意思的。”我给他们这么一说,不免又把兴致鼓动起来,因将此文续完,送给《语丝》第八号。

  我平日看报,碰到“昨日”“前晚”这些字样,常要生气,因为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天;所以自己写东西,末尾总记上年月日(自然也有时忘记写的)。现在这篇文章,末尾虽然有年月日,但为醒目起见,先在这儿说明几句:所谓“三十年来”便是1895年至1924年;我的年龄是九岁至三十八岁。

  谨遵“博士写驴券”的“义法”,在正文以前加了这许多废话(或云,当作费话),现在剪断废话,请驴子登场。

  一

  我在十岁左右(1896年),就知道写满清皇帝的名字应该改变原字的字形,什么“玄”字要缺末点,“宁”字要借用“甯”,“颙”字要割去“页”字的两只脚,“琰”字要改第二个“火”字作“又”,这些鬼玩意儿是记得很熟的。还有那什么“国朝”“昭代”“睿裁”“圣断”“芝殿”“瑶阶”等等瘟臭字样,某也单抬,某也双抬,某也三抬这些屁款式,我那时虽还没有资格做有这些字样的文章(?),但确认为这是我们“读圣贤书”的“士人”应该知道的,所以也很留意。我还记得十二岁那年(1898年),在教师的书桌上看见一部日本人做的书(好像是《万国史记》),有“清世祖福临”“清高宗弘历”这些字样,又不抬头写,那时看了,真觉得难过。(今年夏天,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为了某事件发表一篇宣言,中间有两三处提及溥仪的名字,某遗老看见了,写信给研究所质问,其势汹汹,大有开国际谈判之象,信中有“指斥皇上御名,至再至三”等语。我那时难过的状况,正与今年这位某公相像。)

  二

  我十六岁那年(1902年),梁任公先生的《新民丛报》出版。这年的《新民丛报》,不仅提倡民权政治,鼓吹思想革新,而且隐隐含有排满之意。前此谭复生先生的《仁学》也在那时印出,它的下卷昌言排满,其言曰:“……有茹痛数百年不敢言不敢纪者,不愈益悲乎!《明季稗史》中之《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不过略举一二事。当时既纵焚掠之军,又严剃发之令,所至屠杀掳掠,莫不如是;即彼准部,方数千里,一大种族也,遂无复乾隆以前之旧籍,其残暴为何如矣!亦有号为‘令主’者焉,及观《南巡录》所载,淫掳无赖,与隋炀、明武不少异,不徒‘鸟兽行’者之显著《大义觉迷录》也。台湾者东海之孤岛,于中原非有害也,郑氏据之,亦足存前明之空号,乃无故贪其土地,据为己有。据为己有,犹之可也;乃既竭其二百余年之民力,一旦苟以自救,则举而赠之于人。其视华人之身家,曾弄具之不若!噫!以若所为,台湾固无伤耳。尚有十八省之华人宛转于刀砧之下,瑟缩于贩卖之手,方命之曰‘此食毛践土之分然也’。夫果谁食谁之毛,谁践谁之土!久假不归,乌知非有?人纵不言,己宁不愧于心乎?!吾愿华人勿复梦梦,谬引以为同类也!”我那时看了这类的议论,很是生气,曾经撕毁过一本《仁学》。

  同时在《新民丛报》的广告中知道它的前身是《清议报》,设法买到几本残缺的《清议报全编》。得读任公先生在戊戌己亥时(1898—— 1899)倡“保皇论”的文章,于是大悦。至今还记得《爱国论》中有这样一段:“怪哉我皇上也!……有君如此,其国之休欤,其民之福欤!——而乃房州黪黯,吊形影于瀛台;髀肉蹉跎,寄牧刍于笼鸽。田横安在,海外庶识尊亲;翟义不生,天下宁无男子!……”那时我看了这种文章,真要五体投地,时时要将它高声朗诵的。

  三

  十七岁(1903年)的夏天(废历五月下旬),上海“《苏报》案”发生,清廷做了原告,向上海租界中“帝国主义者”的会审公堂控诉中国的革命党,于是章(太炎)、邹(慰丹)被逮,蔡(孑民)、吴(稚晖)出亡。我在故乡湖州(今吴兴县),那地方离上海很近,坐轮船要不了一日一夜,可是上海的新书报极不容易输入(并非官厅禁止,那时内地的官厅还未曾懂得禁止新书报;实在是因为老百姓不要看它),我们看得到的报纸只有《申报》和《新闻报》,它俩对于章、邹、蔡、吴诸先生的主张革命,都持极端反对的态度,并且它俩记载“《苏报》案”,非常地漏略模糊,看了得不到一些真相。我当时那种“尊崇本朝”的心理,仍与前此相同,未有丝毫改变,所以极不以章、邹、蔡、吴的主张为然。当时我有一位朋友,他是赞同“排满论”的;有一次他写信给我,有“满廷”“彼族”等等字样,我很觉得碍眼,复信中有几句话,大意是这样:“本朝虽以异族入主中夏,然已为二百余年之共主。吾侪食毛践土,具有天良,胡可倡此等叛逆之论!况今上圣明,肆口诋,抑岂臣子所忍出!”

  有一天,我写一篇书目,其中有一部书(总是《御批通鉴辑览》之类),照屁款式是应该三抬的,因将其他各书均低三格写,以显此书之为三抬。

  那时我的尊清思想,实在是因为对于载湉个人有特别之好感。而对于那拉氏,则已经不承认伊是皇太后,而且以为伊是该杀的,伊正是汉之吕后,唐之武后一流人物。盖我彼时之思想,完全受“保皇论”之支配也。

  四

  这年冬天某晚,我认识一位朋友方青箱先生,他送我两部书,一部是章太炎先生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一部是邹慰丹先生的《革命军》,都是徐敬吾先生(绰号野鸡大王)翻印的,用有光纸石印。字迹很小,白洋纸的封面,封面上印着红色的书名。

  一寸见方的三个红字——“革命军”触我眼帘,我顿然起了一种不能言喻的异感,急急忙忙地辞别了青箱,拿了它们赶回我住的一间小楼上,ㄆㄥ地一声把楼门开了,剔亮了菜油灯的灯草,和衣倒在床上,先将《革命军》翻读,看它的序中将“同胞”二字照屁款式中之“皇上”二字例抬头写它,末行是“皇汉民族亡国后之二百六十年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记”,本文第二行写“国制蜀人邹容泣述”(这“制”字与穿孝的人的名片上的小“制”字同义,“国制”是说“汉族的国亡了,现在给它穿孝”),种种特别的款式和字句,以及文中许多刺激的论调和名词,看了之后,很使我受了一番大刺激,前此的尊清见解,竟为之根本动摇了。

  再看太炎先生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看到“堂子妖神,非郊丘之教;辫发璎珞。非弁冕之服;清书国语,非斯邈之文”数语,忽然觉得:对ㄧㄚ!这些野蛮的典礼、衣冠、文字,我们实在应该反抗ㄚ!再看下去,看到“向之崇拜《公羊》,诵法《繁露》,以为一字一句皆神圣不可侵犯者,今则并其所谓‘复九世之仇’而亦议之”数语,更大大地佩服起来。因为我从十三四岁起,就很相信《春秋公羊传》;公羊对于齐襄公灭纪,褒他能复九世之仇,这个意思,那时的我是极以为不错的。那么,满清灭明,以汉族为奴隶,我们汉族正应该复九世之仇ㄨㄚ!(说句弄巧的呆话,从福临到载湉,刚刚恰好是九世!)复仇既然应该,则革命正是天经地义了。读完太炎先生此书,才恍然大悟二百余年以来满廷之宰割汉人,无所不用其极。什么“圣祖仁皇帝、高宗纯皇帝之深仁厚泽”,原来是“玄烨、弘历数次南巡,强勒报效,数若恒沙”!什么“今上圣明”,原来是“载湉小丑未辨菽麦”!满洲政府如此可恶,真叫我气破肚,章邹的主张,实在是“有理ㄧㄚ有理”!一定非革命不可!

  自此又陆续看了些《浙江潮》《江苏》《汉声》《书学》《黄帝魂》《警世钟》《訄书》《攘书》之类,认定满洲政府是我们唯一的仇敌,排满是我们唯一的天职。

  次年(1904年)废历四月二十五日下午四时,我叫了一个“剃发匠”来,又把我那小楼的门ㄆㄥ地一声关了,勒令他将我的辫子剪去,以表示“义不帝清”之至意。那年我十八岁。

  当时我和几个朋友办一种《湖州白话报》,封面上决不肯写“光绪三十年”,只写“甲辰年”;当时这种应用“《春秋》笔法”的心理,正和二十年后现在的遗老们不肯写“民国十三年”而写“甲子年”一样。其实写干支还不能满足,很想写“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二年”,这也与遗老们很想写“宣统十六年”一样的心理;只因这样一写,一定会被官厅干涉,禁止发行,所以只好退一步而写干支。

  五

  从1903年《革命军》出版到1911年革命军起义,这八年半之中,关于排满革命的书报计有三派:(甲)章太炎先生的《訄书》(后改名《检论》),刘申叔先生的《攘书》,陈佩忍先生的《清秘史》,陶焕卿先生的《中国民族发达史》(这部书名大概有误,我手边久无此书,现在连书名也记不真切了;焕卿先生印此书时,不用真姓名,但署曰会稽先生),和郑秋枚、黄晦闻、刘申叔、陈佩忍诸先生主撰的《国粹学报》等等。这些书报,大致是1903年至1906年的出版物。它们的内容,可以用两句话来赅括:“提倡保存国粹以发扬种性;鼓吹攘斥满洲以光复旧物。”因为偏重在“光复”而不甚注意于“革新”,所以颇有复古的倾向。(1903年以前关于排满革命的书报都应归入此派。)(乙)汪精卫、胡汉民、朱执信、宋渔父诸先生主撰的《民报》等等。《民报》是同盟会(国民党的前身)的机关报,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五权宪法》,最初即在此报发表。可是此报对于“三民主义”,惟“民族”“民权”两主义有所发挥,而关于“民生”主义之议论则绝少(我手边久无此报,记忆亦不甚真切了)。后来由章太炎、陶焕卿两先生编辑,更偏重于“民族”主义了。不过革命以前发挥民权共和之议论者,总应首推此报。此报出版于1905年。(与此报同时有陈陶怡先生主撰的《复报》,则当归入甲派。)(丙)吴稚晖、李石曾、褚民谊诸先生主撰的《新世纪》等等。《新世纪》是中国最早宣传“ㄢㄋㄚㄧㄙㄇ”的杂志,而排满的色彩也非常地强烈。《新世纪》中关于排满的文章,以稚晖先生所作为最多。稚晖先生一开口,一提笔,无不“语妙天下”。他对于满廷,常要用猥亵字样去丑诋它。有些人是不满意他这种文章的,他们以为这样太不庄重了,太失绅士的态度了。这种批评未必是适当的。当时的满廷是站在绝对尊严的地位的,忽然有人对它加以秽亵字样,至少也足以撕下它的尊严的面具。我那时对于《新世纪》的其他主张,反对的很多;但稚晖先生用秽亵字样丑诋满廷,却增加了我对于满廷轻蔑鄙夷之心不少。丙派和甲派的主张,在排满问题上毫无不同;惟有绝对相反之一点,甲派怀旧之念甚重,主张保存国粹,宣扬国光,丙派则对于旧的一切绝对排斥,主张将欧化“全盘承受”。太炎先生可作甲派的代表,稚晖先生可作丙派的代表。《新世纪》出版于1907年。

  我当时是倾向于甲派的。1906年秋天,我到日本去留学,其时太炎先生初出上海的西牢,到东京为《民报》主笔,我便到牛迁区新小川町二丁目八番地民报社去谒他。我那时对于太炎先生是极端地崇拜的,觉得他真是我们的模范,他的议论真是天经地义,真以他的主张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但太炎先生对于国故,实在是想利用它来发扬种性以光复旧物,并非以为它的本身都是好的,都可以使它复活的。而我则不然,老实说罢,我那时的思想,比太炎先生还要顽固得多ㄋㄛ。我以为保存国粹的目的,不但要光复旧物;光复之功告成以后,当将满清的政制仪文一一推翻而复于古。不仅复于明,且将复于汉唐;不仅复于汉唐,且将复于三代。总而言之,一切文物制度,凡非汉族的都是要不得的,凡是汉族的都是好的,非与政权同时恢复不可;而同是汉族的之中,则愈古愈好。——说到这里,却有应该声明的话,我那时复古的思想虽极炽烈,但有一样“古”却是主张绝对排斥的,便是“皇帝”。所以我那时对于一切“欧化”都持“訑訑然拒之”的态度;唯于共和政体却认为天经地义,光复后必须采用它。

  因为我那时志切光复,故于1907年入同盟会(但革命以后我却没有入国民党)。

  那时日本称中国为“清国”,留学生们写信回国,信封上总写“清国某处”。我是决不肯写“清国”的,非写“支那”不可。有人告我:日本人称清国,比称支那为尊重。我说:我宁可用他们认为轻蔑的“支那”二字;因为我的的确确是支那国人,的的确确不是清国人。

  我在日本时做过一件可笑的事。1908年的冬天,载湉和那拉氏相继死了。过了几天,驻日本的“清国公使”胡维德发丧举哀,我住的那个旅馆主人忽然给我们吃素。我诘问他,他竟用吊唁的口气侮辱我,大意说:“因为贵国皇帝崩御了,今天是贵国人民不幸的日子,所以……”我哪里受的住这样的侮辱,不等他说完,即将素菜碗往屋外摔去。碗固摔破,而屋内的“ㄊㄚㄊㄚㄇㄧ”上也弄得油汤淋漓!我的日本话是头等蹩脚的,对于旅馆主人的侮辱,只好向他瞪眼以出气而已。过眼之后,赶紧穿了“ㄍㄝㄉㄚ”出门,想往“支那料理店”去吃一顿肥鱼大肉,不料这些支那昏百姓也与清国公使和日本旅馆主人一样的见解,竟“休业一日以志哀”!我只好买了一罐“豚肉之琉球煮”和一罐牛肉回来,将这冷猪肉冷牛肉和已经冷了的饭胡乱吃了这样一顿“三冷席”。回来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一个左臂缠白布(此人的缠白布,等于现在缠黑纱)的留学生,连声骂他“ㄉㄚㄍㄚ”不置。

  从1903年冬到1911年。这八年挂零之中,我仇视满廷之心日盛一日(那时不仅对于满廷,实在是对于满族全体)。因仇视满廷,便想到历史上异族入寇的事;对于这些异族,也和满廷为同样之仇视。那时做了一本《纪年检查表》,于宋亡以后,徐寿辉起兵以前,均写“宋亡后几年”,而附注曰“伪元某某酋僭称某某几年”;于明亡以后,洪秀全起兵以前,均写“明亡后几年”,而附注曰“伪清某某酋僭称某某几年”;于洪秀全亡以后,民国成立以前,均写“太平天国亡后几年”,附注同上。我这种书法的主张,出于郑思肖的《心史》,亡友陶焕卿先生深以为然。今日覆视,颇自笑其过于迂谬。以其可以表示当年排满之心理,故及之。

  六

  1911年10月10日,武昌革命军起。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政府成立于南京,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先生就职。我那时在故乡吴兴的浙江第三中学校做教员,天天希望义师北伐,直捣燕京,剿灭满廷,以复二百六十八年以来攘窃我政权残杀我汉人之大仇。而事实上却是由袁世凯耍了一套王莽到赵匡胤耍厌了的老把戏,请溥仪退位。溥仪退位,总是事实,所以当时大家都不再作进一步之解决。我对于满清的怨恨虽然消灭了些,不过优待条件我是很反对的。请问,干什么要优待他?若说,他自己觉悟犯了滔天大罪,因此退位,其情可嘉,所以应该优待。那么又要问,他可是自己觉悟不该做皇帝吗?要是对的,咱们干么还要把皇帝这个名儿送给他呢?再问,他可是自己觉悟不该搜刮钱财吗?要是对的,咱们干么还要一年送他四百万块钱?他有罪而自知有罪,咱们虽然可以因其知罪而恕其既往,加恩赦免;但对于大罪人而赦免他,不追究他既往之罪,这已是至高极厚之恩了,还要赏赐东西给他,这成什么办法!对于大罪之人而加赏,则对于大功之人一定要加罚了。赏罚倒置,无论专制之世,共和之世,乃至大同之世,恐怕总说不过去罢。若说他自己并不知道不该做皇帝,不该搜刮钱财,他实在还要保持皇帝的名儿,还要看相咱们的钱财,故遂如其意而与之。这真是“什么话”!!!了。照此办法,则强盗要抢钱,土匪要绑票,一定非送钱送“票”给他不可!噫!天下有这种道理吗!——我这个见解,从1912年2月12日溥仪退位之日起,直到现在,并未变动。

  上面说过,我从前是主张光复以后应该复古的,所以我在1912年12月中,参考《礼记》《书仪》《家礼》,及黄宗羲、任大椿、宋绵初、张惠言、黄以周诸家关于考证“深衣”之说,做了一部书叫做《深衣冠服说》。我自己照所说的做了一身。1912年3月,我到浙江教育司中当了一名小小的科员,曾经戴上“玄冠”,穿上“深衣”,系(音ㄐㄧ)上“大带”,上办公所去,赢得大家笑一场,朋友们从此传为话柄!所以1917年才认得的朋友“狄莫”先生也曾经在《晨报副镌》上宣布过我的这件故事。

  七

  这几年来,我常常对朋友们说:1912年2月12日以前的满族全体都是我的仇敌。从这一天以后,我认满人都是朋友了,但溥仪(他的“底下人”和“三小子”即所谓“遗老”也者都包括在内)仍是我的仇敌,因为他还要保持伪号,使用伪元,发布伪论(大家都认1917年张勋、康有为拥溥仪复辟,为溥仪在民国时代犯了叛逆之罪,这固然对的;但溥仪之叛迹,宁独复辟一事?其保伪号,用伪元,发伪论,何一非叛逆?我以为这事那事,厥罪维均,故不特提复辟一事):所以我仇视他的祖宗之心始终消除不尽,我从1903年冬天至今,这廿一年中,对于努尔哈赤到溥仪,绝不愿称他们为清什么祖,什么宗,什么帝,也绝不愿用福临以来二百六十八年中他们的纪年。民国以前,称他们总是“虏酋”“建夷”“伪清”;民国以来则称为“亡清”。我是主张用公历纪年的,但遇到涉及他们的地方,总爱写民国几年和民国纪元前几年。——这种咬文嚼字的行为,不必等别人来骂我,我可以自己先骂自己道:“这完全是《春秋》和《纲目》那种书法褒贬的传统的腐旧思想,真是无谓之至!”但我自己虽明知无谓,而对于亡清,宿恨未消,实不能不用此等无谓的书法以泄忿。这个谬见,至今犹然。

  但我又常对朋友们说:我虽认“溥仪”为仇敌,可是我丝毫不想难为他,只希望他废除伪号,搬出伪宫,侪于民国国民之列,我便宿恨全消,认他为朋友;我并且承认他到了适合的年龄,一样有被选为中华民国大总统的资格。今年十一月五日,我的希望居然达到了(虽然优待条件并未完全取消),所以我高高兴兴地做了那篇《恭贺爱新觉罗溥仪君迁升之喜并祝进步》。彼时我的确完全解除武装,认他为朋友。我方且以为从今以后,我们对于爱新觉罗氏窃位二百六十八年的事实,应与刘渊、石勒、拓跋圭、李存勖、石敬瑭、阿骨打、忽必烈等人的窃位同等看待,还他历史上的地位,不必再存仇视之心了。

  岂知近一月以来,溥仪既白昼见鬼,躲到日本公使馆去。而某某两国的无聊人,死不要脸长垂豚尾的遗老,以及想偷伪宫古物的流氓,他们“三位一体”,捏造谣言,阴谋捣乱:一面“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用“盗憎主人”“贼捉捕快”的手段,诬蔑国民军和清室善后委员会偷东西;一面唆使溥仪不许他高升为平民,非保持伪帝的丑态不可;一面包围段祺瑞,叫他恢复已废之优待条件。我于是把对于亡清的武装已经解除了的,现在又重新要披挂起来了,看他们那样勾结外人来捣鬼,说不定仇恨之心比以前还加增些;这是事实使我如此,我虽欲不如此,亦不可能。

  这篇文章写到这里,可以完了。现在再加一句话:假如今后“三位一体”的捣鬼完全消灭,溥仪完全做了民国国民,我一定再解除武装;如其不然,我当然仍旧认他们为仇敌,而且仇恨之心比从前还要加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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