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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错误


  暗沉沉的屋子,静悄悄的钟声,揭开帐子,窗纸上已经透着鱼肚色的曙光。看着窗前的桌子,半面黑魆魆,半面黯沉沉的。窗上更亮了。睡在床上,斜着看那桌面又平又滑,映着亮光,显得是一丝一毫的凹凸都没有。果真是平的。果真是平的么?一丝一毫的凹凸都没有么?也许桌面上,有一边高出几毫几忽,有一边低下几忽几秒,微生虫看着,真是帕米尔高原和太平洋低岸。也许桌面上,有一丝丝凹纹,有一丝丝凸痕,显微镜照着,好像是高山大川,峰峦溪涧。我起身走近桌子摸一摸,没有什么,好好的平滑桌面。这是张方桌子。方的么?我看着明明是斜方块的。站在洗脸架子旁边,又看看桌子,呀,怎么桌子只有两条腿呢?天色已经大亮,黯沉沉的桌子现在已经是黄澄澄的了。太阳光斜着射进窗子里来,桌面上又忽然有一角亮的,其余呢——黯的,原来如此!他会变的。……唉,都错了!……

  洗完脸,收拾收拾屋子,桌子,椅子,笔墨书都摆得整整齐齐。远远的看着树杪上红映着可爱的太阳儿,小鸟啁啾唱着新鲜曲调,满屋子的光明,半院子的清气。这是现在。猛抬头瞧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一角花篱,几盆菊花,花后站着、坐着三个人。我认识他们,有一个就是我!回头看一看,镜子里的我,笑着看着我。这是我么?照片上三个影子引着我的心灵回复到五六年前去。——菊花的清香,映着满地琐琐碎碎的影子,横斜着半明不灭的星河,照耀着干干净净的月亮。花篱下坐着三个人,地上纵横着不大不小的影子,时时微动,喁喁的低语,微微的叹息,和着秋虫啾啾唧唧,草尖上也沾着露珠儿,亮晶晶的,一些些拂着他们的衣裳。暗沉沉的树荫里飕飕的响,地上参差的树影密密私语。一阵阵凉风吹着,忽听得远远的笛声奏着《梅花三弄》,一个人从篱边站起来,双手插插腰,和那两个人说道:“今天月亮真好。”……这就是我。这是在六年以前,这是过去。那又平又滑的桌面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请秋白明天同到三贝子花园去。”呵!明天到三贝子花园去的,不也是我么?这个我还在未来;如何又有六年,如何又有一夜现在,过去未来又怎样计算的呢?这果真是现在,那果真是过去和未来么?那时,这时,果真都是我么?……唉!都错了!……

  我记得,四年前,住在一间水阁里,天天开窗,就看着那清澄澄的小河,听着那咿咿呀呀船上小孩子谈谈说说的声音。远远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江阴的山,有时青隐隐的,有时黑沉沉的,有时模模糊糊的,有时朦朦胧胧的,有时有,有时没有。那天晚上,凭着水阁的窗沿,看看天上水里的月亮。对岸一星两星的灯光,月亮儿照着,似乎有几个小孩子牵着手走来走去,口里唱着山歌呢。忽然听着一个小孩子说道:

  “二哥哥,我们看水里一个太阳,太……”又一个道:

  “不是,是月亮,在天上呢,不在水里。”转身又向着那一个小孩子说道:

  “大哥哥,怎么今天月亮儿不圆呢?昨天不是圆的么?”听着回答道:

  “怎么能天天都是圆的呢?过两天还要没有月亮呢。”

  “大哥骗我,月亮不是天生圆的么?不是天天有的么。”

  “我们去问姊姊。姊姊,姊姊。我刚才和阿二说,月亮会没有的,他不信,他说我说错了。”姊姊说道:

  “妈妈的衣服还没有缝好呢,你们又来和我吵,管他错不错呢……”

  (一九二〇年三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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