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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罢尔德所放最后一箭,就是说:马克思的历史理论枉然自称为唯物论的,因为竟没注意物质上几个最要紧的分子,如气候与人种的影响。真正如此。我们读一读马克思的话:

  如不论及较发展的社会生产之形式,则劳动之生产力乃关系于自然界条件。一切此类的条件可以归于人的本性,为何种民族等等,以及其四围的天然环境。外界天然的环境在经济上可分两大阶段,(一)生存之自然界的资本,就是:土地的膏腴及水中的鱼类等。(二)则为生产工具之自然界的储蓄,如:水泉、航路、森林、五金、煤等。文化之初期,能显伟大的作用者只有其第一阶段,至高等的发展程度,则及于自然界富源之第二阶段。(马克思《资本论》卷一)

  虽然,要驳诘罢尔德虚伪的断言,也不是难事。假使历史唯物论说,人之环境不但是自然界还有社会,那亦不是像罢尔德所妄度的,他以为我们避开气候及种族,专言社会为人之环境呢。

  无论如何,罢尔德却提起了这一问题,使资产阶级的头脑之中弄得一塌糊涂,也正不可不与以一明白解释。唯物史观本力求不断进步之中的历史的发展,自人之服从自然界至自然界受人之统治止。此一进步,同时有一随之并进的进程,令无量数人类的“图腾”自禽兽世界出发,而进于社会的组织,此等组织始终将集全人类为一。历史之进步的过程并非以“同类的异化,而是以异类的同化”为其特性。(42)所谓异化,如神话所传:《圣经》传言,人类出自三兄弟西摩(Sim)、哈摩(Cham)、霞菲德(Japhet);或如塔悉德君(Tacit)所引德国古谣说,英智夫(Ingew)、伊斯德夫(Istew)、日耳明(Germin)兄弟三人之故事;或如斯拉夫古谣之言捷克、罗斯(即俄人)、略克(即波兰人)。科学研究与此正相反,日常我们眼见以及古代原始人类之研究,都可确定“同化”之意。

  自然科学唯物论,于历史之中,尚有一矛盾点,正与此种唯物论之特点相连。其特点在于:自然科学之解释每种生物之特性必以生存竞争之适应环境为说,而于人类社会之生存竞争,他却否认此一进化原则,关于人类,自然科学唯物论却敢假定人种永久不变,——其实这样的人种永久没有的,亦决不能有。为此摇曳不定的观念所拘,而想调和此事实上的矛盾,于是自然科学唯物论之人种观念,竟至于如此不定的模糊的地步;我们看公朴禄维茨的话就可以知道真正说得不错:“此处实太任意或杂于主观的意见;竟没有脚踏实地,也没靠得住的支点,所以绝无积极的结果。”实际上诸种民族民种的交混相杂,在史前时代已经开始;至于古代最早的文明时期,依俄国学者美池尼夸夫(Metchnikoff)的研究,可以证明,当时的民族已是极驳杂的古代各种种族的混合。竟至于大概的重要分子都不能找得出来。譬如,现在已很难说定,古代埃及的文明究竟大部分属于何种:黑种人、黄种人还是白种人呢?而据迦勒底民族史,还可证明,黑种之所谓古史德人(菲洲土人),于巴比伦文化却有很大的功绩呢。假使我们不以种源及皮色而以语言来分别人种,那更困难。于每一言语学所分语族,如亚里语族(古波斯等)、西摩语族(犹太等)、蒙古语族之中,有种种种源不同的民族在内;罢尔德虽然对于某一政治界的“伟人”之民族万有说,稍加限制,然而他始终断定,民族性有非常之大的意义;他说,亚里语族在“政治的才能”上,高出于西摩语族万倍;实际上呢,此种比较,反而证明民族性绝无很大的意义。最奇怪的是,罢尔德引某一英国大政治家,而又不举名;他很可以读一读全世界知名的英国哲学家弥尔(John Stuart Mill)[65]关于人种分别的话:

  有种种奸诈,要想否认人类精神行动上社会的及道德的动力之影响,最普通的就是推委于人类“生来”的不同性质,内部的相异。(43)

  历史的唯物论绝没有否认人种,而正相反,独有历史的唯物论才与此字以确定的观念。动物无不变之种,人类亦无不变之族,所不同的,不过是,——动物种类之变,服从自然进化律;而人类则有社会进化律。人类愈离服从天然界之程度,亦愈互相混杂其自然的种族;人类统治天然界之能力愈增,自然的种族之变成社会的阶级也愈完满。凡已发生资本主义生产方法之地,种族之区别皆渐变为阶级间的矛盾。在人类社会之内,“种族”并非自然的,不过是一历史观念,为生产方法物质的过程所约定的最后一等第而已,且服从此生产方法发展之公律,如考茨基之证实民族性的定义。(44)

  并且,不但人类自身是从天然界而出,而且劳动之外界天然环境,有限制社会生产过程的作用。罢尔德说及气候,令人忆起,孟德斯鸠[66]亦承认气候为政治史之根据;文克勒孟(Winckelmann)用此原则于艺术史,而黑德尔(Herder)[67]用之于文化史,然都已稍加限制,或更扩张其意义;十九世纪白克黎(Bockly)以人类史为双方互动之结果:一方面是人的理智,别方面是气候、营养、土壤及其他自然现象。诚然不错,此一理论比之于目的论的或理性派的历史观,已是一大进步,——虽然,黑智儿说过:“不用给我说‘天’,因为现在土耳其所居之地,从前是希腊人住的”;而法国一东方学者戈比诺(Gobineau)[68]也否认气候之有影响于历史的发展。——黑智儿认历史之根据在于“绝对观念”,而戈比诺则以为民族之复合,这些理论当然不能算,对于自孟德斯鸠至白克黎一时代的历史学说,是一进步。白克黎(我们专注意于此派最有条理的代表),他没有注意的,刚刚是最有作用的一点,正是那一连系的关键,能令白克黎所指两方面联合而为一,变他的二元论的观点为一元论的。我们所指,就是物质生活之生产方法,以理智连系于天然界,而成一系,于是乃见理智依此“系”而得统治自然界,得自然界之奥秘以变成人类之生产能力。白克黎所没有懂到的,唯物史论却正注意于此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已可见:唯物史观,本没有因此而否认人类精神力之公律;更不明白,何以见得,唯物史观就不承认自然律,而一部分乃否认气候的公律。难道唯物史观说可以在北冰洋、北极地方经营农业,而在萨哈尔沙漠[69]中航海?正相反。马克思每每非常严正的注意人类生产中自然力的作用。譬如他说:

  假定资本主义生产方法,在同一稳固的环境与同一工作时间之长短,则赢余劳动之数量当随劳动之自然界条件而变,亦与土壤之垦植力相应。然因此亦不能得相反的结论,仿佛最膏腴的土地最适宜于资本主义生产方法之发达。此间尚有一最重要永久不变的条件,就是人之统治自然界。太丰富的天然环境,陷人于“稚子在抱”的状况之中。因之,而人之自己的发展力,失其不可免的必要性。资本的“亲戚”,不是极温暖的气候与其富裕的植物界,而是温带。不是土壤之绝对的垦植力,乃是土壤之异化及其自然产品之复杂性,为社会的分工之天然界的根据,而因此约束天然界之变更;此等天然界条件,令人扩充其需要增加其本能,而改进其生产工具及行为。当与自然力以社会的监察,当以自然力引入人之经济事业,当以种种辅助工具征服自然界,此种种“必要性”乃于工业史中有非常之大的最后决定的作用。(马克思《资本论》卷一)不用说马克思集中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寻出此等学理,单是上面所引已足见马克思的历史理论,决不是绝不注意于自然力,或一部分不注意于气候之影响。

  凡人能存在之地,生产之社会的方法能发展之处,劳动之自然界的条件,亦必在其过程之中;人占自然界的环境,改造他们,征服他们,而自然界之作用,遂因人之统治自然界的程度而逐渐减少。自然界的条件,于人类历史之中所有的作用,正在于生产过程;所以马克思说到,概括而论,物质生活之生产方法规定社会的政治的精神生活之过程时,就划去这一问题。每一时期之生产方法,在劳动与自然界条件之关系上,有每一时期的特性;在这范围之外,自然界于人类社会史中并不能参预。换言之,同一生产方法之影响于社会生活过程,不论气候、人种及其他自然界条件如何差异,都是一样的;而相异的生产方法,其影响于社会生活过程,不论气候、人种及其他自然界条件绝对相同,也必自有差异。此两假定,可以以历史的实例证明之;因为要增加我们凭证的信用,我们不引文明民族的例,——文明国家之中,人之统治自然界多少总已有进步,——故以野蛮地方为例,因为野蛮人之生活状况,差不多还完全服从自然界,自然界是他们所不了解的。

  虽然气候、人种大有差异,而我们可见:凡有公产制的民族,他们所谓罪恶、情欲、善行,甚至于风俗思想,都是差不多完全相同的。自然界相异而自为发展的各民族,往往于人造的方面,他们却有相同的现象。拉法尔葛[70]盖以“人造的”各社会条件,故其说如此。我们因他最注意于人种及气候,所以特引于此。(45)所谓“凡有公产制之民族”,就是历史上过去的一时代之宗族社会,其一切生活过程皆相同,——此一说还可以引莫尔冈、考茨基、昂格斯诸人的著作,来做证据,而且非常之多。况且,罢尔德自己著作中也有一处说及文化之初各社会相同,亦曾引莫尔冈伟大的著作,他竟没觉得莫尔冈有唯物论的色彩。罢尔德既然承认,莫尔冈能证实全地球——自中国至北美——都曾经宗族社会制,而且“极有根据,得此结论:有几种民族,著者虽未得确证,然敢断言其亦必经过宗族社会制”。——既然如此,就算在上古时期,人类纯然服从自然界,历史上人种及气候又有什么特别意义?

  我们可以再引一实例来证明,人种、气候完全相同,然因生产方法相异之故,影响及于一切生活过程。此一例得自二十岁之少年旅行家美国肯南(Kennan),他少年时即能自以深思考虑发见历史的唯物论,与马克思、昂格斯绝不相关,甚至于也不曾稍赖其同国人莫尔冈著作之助。堪察加岛北部有一种民族,名郭略克,总共约由四十家大宗族组成,所居土地非常贫瘠,仅以牧鹿为业。此种生产方法使他们不得不为游牧生涯。

  “四五千只鹿,雪地之中啮青苔为生,数日间能尽一英里地方的青苔;当然非时时迁居就食不可。郭略克于是必营游牧生涯,否则鹿群无食势必饿死,而鹿之生死,大有关系,——郭略克人本专赖鹿肉鹿皮为生。”郭略克人生产方法与其自然界环境之关系如此密切,所以其稚气的宗教思想也带此种色彩。他们的宗教,专崇拜恶神;宗教师自受鞭笞以证其心会神灵。假使宗教师而能禁得起拷掠,不致昏晕,即可自认为恶神之侍者;——固然稚气可笑,然竟有因此而吞食烧红的煤炭等等行为,实则纯为自欺的欺人者。

  这是此种环境中唯一可能的宗教:——即使野蛮的愚昧的回教徒,迁居于东部西伯利亚,愁惨的斯塔诺尾山脉中;几百千年永受暴风飞雪层冰霜镝,而莫明其妙;疫疠一起群鹿尽殁;往往突现“北光”(天文界之现象),如火如荼,耀熠全宇;传染灾瘟居民多死,而对之绝无办法;——那时他们也渐忘其亚腊·谟罕默德[71],而成幻术教徒(Charmanists),与西伯利亚之郭略克人同。(46)

  俄国希腊教会竭力要想同化西伯利亚之异教徒于基督教,而传教徒的成绩仅仅在落寨的民族中;至于游牧民族的郭略克人,传教徒无所施其技;肯南说得真对,要同化他们为基督教徒,第一先当彻底更改他们的生活形式,——即其生产方法。

  此种生产方法不但固定郭略克人稚气的宗教,而且还增进种种野蛮风俗,甚至于否认肯南所谓“人性最强之动力”。郭略克往往杀老者、病人之已无希望者,即日处死,或活埋或以乱石击杀,强力致死,往往描写得非常精确,细如毫毛不遗余痕。一切郭略克人都认强力致死为“寿终正寝”,人人都预知其死必出于其亲友之手;亦无愿以他道毙命者。西北利亚土地的贫瘠与严冬的寒酷,使人不得不以驯养鹿群为生;因养鹿故不得不游牧;游牧时老病自成赘累,病者健者两苦跋涉;所以遂有此以杀戮为行善相怜之办法。”肯南屡次断言,此称恶劣风俗并不足以证明郭略克人根性的野蛮,这是生产方法的结果,游牧者郭略克人因之而成廉正好客,宽洪大量,绝无拘束,然而盲目的民族。郭略克人对待妻子非常亲善;肯南居郭略克人中二年,未尝见其人一击女子或孩童,郭略克人对待肯南竭尽招待之谊,“即使在文明国家基督教徒之中,也是少见的。”

  有一次,三四百郭略克人失其鹿群,不得不改营落寨生活。他们于海岸得潮水拥上的树木,始盖屋宇,渐以捕鱼、猎取海豹为业,又每每网取鲸骨,——鲸油已为人取去,偶然为海波所拍,浮近岸边的。他们已与俄国农民及美洲捕鲸者发生商业关系。肯南所述,已明言此种生产方法上之变更,遂将郭略克人之生活过程完全改革:“篇申海唇(Penshin)之落寨的郭略克人,是全部东北西伯利亚土人中之最无廉耻、愚蠢可恶的民族……他们对人非常之蠢恶残狠,无耻欺罔,且又谄鄙。由各方面看来,正与游牧的郭略克人相反。”此下,肯南更从通商关系,详述落寨的郭略克人根性上变更的原因,而作结论曰:“我对于游牧的郭略克人深致好感;然落寨的郭略克人,却是北亚西亚全部,自白林海峡至乌拉尔山,最不好的民族;我所见的,唯此一种而已。”可是此处人种气候关系上,以及其他自然界条件,于落寨的与游牧的郭略克人之间,即使以最强的显微镜,也看不出丝毫异点。

  【注】

  [64]公朴禄维茨,今译龚普洛维奇(Ludwig Gumplowicz,1838—1909),近代社会学家、公法学家。原籍波兰。主要著作有《国家法哲学》、《种族斗争》、《社会学大纲》等。

  [65]弥尔,今译穆勒(John Stuart Mill,1804—1873),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逻辑学家。著有《逻辑体系》(严复译作《穆勒名学》)、《论自由》(严复译作《群己权界论》)、《功利主义》、《政治经济学原理》等。

  [66]孟德斯鸠(Charles Louisde Secondat Montesquieu,1689—1755),法国启蒙思想家、法学家。主要著作有《波斯人信札》、《罗马盛衰原因论》、《论法的精神》(严复译作《法意》)等。

  [67]黑德尔,今译赫尔德(Johann Cottfried von Herder,1744—1803),德国思想家、作家。狂飙运动的理论指导者。著有《关于近代德国文学片断》、《关于人类历史哲学的思想》、《批评之林》、《论语言的起源》等。

  [68]戈比诺,今译戈宾诺(Joseph Arthur de Gobineau,1816—1882),法国社会学家,种族主义创始人之一。代表作为《论人类种族不平等》,还著有《波斯史》、《文艺复兴》等。

  [69]萨哈尔沙漠,即撒哈拉大沙漠。

  [70]拉法尔葛,今译拉法格(Paul Lafargue,1842—1911),法国和国际工人运动活动家,法国工人党和第二国际主要创建者之一,马克思的学生和女婿。主要著作有《美国托拉斯》、《解释历史中的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卡尔·马克思的经济决定论》、《回忆马克思》等。

  [71]亚腊·谟罕默德,今译阿里·穆罕默德,伊斯兰教和伊斯兰教国家领袖的称号。

  (42)见公朴禄维茨(Gumplowicz)[64]之Der Rassenkampf,S.184,此书甚有价值,最有趣的是其中有许多与唯物史观相符合,而亦有与唯物史观相离者。阅考茨基之论文便知。见《新时报》(Neue Zeit)1,537号以下。

  (43)Mill,Principles of Political Economy,Ⅰ,390.

  (44)考茨基:Die moderne Nationalität,见《新时报》(NeueZeit),5,392。俄文译本题作《民族问题》。

  (45)Lafargue,Der wirtschaftliche Naturialismus nach den Anschaungen von Karl Marx,S.32.

  (46)肯南之《西伯利亚之最终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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