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瞿秋白 > 历史的唯物主义 | 上页 下页


  现代的资产阶级社会对于历史的唯物主义,正和他前一世纪之对于达尔文主义[3],前半世纪之对于社会主义所取态度相同:激急的反对他,因为不懂。资产阶级的社会好容易明白了达尔文主义不是什么“猿猴论”,而另有意义,社会主义不是要“瓜分”,不是要破毁几千年文化的成绩,而是要的别种东西。然而历史的唯物主义,直到现在,在资产阶级眼光里看来,始终还是几句无意识无价值的空话之后盾而已;譬如说,这种学说实是幻想,几个“敏活的独断论者”凭空造出来的。

  而实在呢,“唯物史观”的本身,就自然而然服从这一学说的历史过程律的。

  唯物史观是历史发展的结果;无论在过去那时代中,即使天纵奇才也想不到他。历史苟未发展至一定的程度,决不能显露其秘密。

  过去时代之中,历史上原动力的原因之解释,差不多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些原因结果之间混淆杂乱,其相互关系不容易看出来。而现代历史中,因果关系已化简单,疑谜从此渐可猜度。从大工业发展以来,至少可以说,自一八一五年欧洲恢复和平之后[4],英国国内,政治上的斗争,无不萦绕于农业的贵族(Landed aristokracy)与资产阶级(中等阶级middle class),两相争竞的阶级之夺取统治权的趋向间。阶级争政这种事实,法国从蒲尔彭皇家(Bourbon)恢复[5]之后,社会上对于他简直是明认的了;复辟时代的历史家,从第叶黎(2)起,一直到基佐(3)、美涅(4)、第叶(5)为止,都以阶级争政为解释中世纪以来的法国历史上的政局之宝钥。从一八三〇年起,工人阶级,无产阶级,在这两国内,亦被认为争取统治权之第三竞争者。历史上的因果关系,化到如此简单,——只有闭着眼睛先存成见者,才能另找“原因”,避开这三大阶级的斗争及其利益之冲突——至少可以说,这两最进步的国家内,历史动力的原因完全已在阶级斗争了。〔见昂格斯之《飞衣巴黑与德国古典哲学之末日》。按,飞衣巴黑(Feuerbach,Ludwig,一八〇四——一八七二年),德国有名哲学家。〕[6]

  这是昂格斯的申说,马克思,昂格斯的唯物史观,解释历史发展的观察点,其所经子午像极高点之处就在于此。再往下的理论,读者可以求之于昂格斯书中。

  唯物史观为马克思昂格斯终身的事业;他们两人的一切著作,都以此为根据,资产阶级的伪科学归罪于他二人,仿佛他们不过是好事者,偶然有时在历史的范围中稍加考察,所得事实完全为确定自己的理论,其实这种历史理论纯为他们的幻想而已。实在呢,资本论就是一部历史的著作,这是考茨基早就说了;在历史上看来,这部著作很可称为矿产中之未曾熔炼分析的宝藏。昂格斯的著作亦是如此,内容还比他所述范围丰富得多,决不像学院派心目中所想象的那样无价值。学院派的“科学圣贤”只会浮光掠影抓着几句表面上的文句,自己又不懂,或者简直故意误解,而来说他“矛盾”,以此欣欣自得。如以马克思,昂格斯所发明的历史观察点,如此丰富的材料,而作有系统的论证,固然是非常之伟大的工作,决不枉费心力,然而这事一定有人来做,我现在只说一说历史的唯物主义之总概念,且限于消极方面,而不及积极方面,——就是对于反对唯物史观之传播最广的几种学说之辩护。

  一八五九年出世的经济学之批评中,马克思用很简明而肯定的几句话,解释唯物史观之本义。他说:“我所得的总结果,已成我一切著作的线索者,可以简明数语规定如下:人在其物质生活之社会生产中,自然进于某种必然的无关于其意志的生产关系,这种生产关系常与其物质生产力发展之一定程度相当。这些生产关系之总和形成社会之经济的结构,为法律的政治的‘筑物’之真正基础,而‘意识’之一定的社会形式必与此基础相符。物质生活需要之生产方法确定社会的政治的精神生活之进程。社会之物质的生产力,在其发展之某一程度上,自然而进于与现存的生产关系相矛盾的地位,从法学上之术语言之,就是与‘财产关系’相矛盾,——在未成矛盾状态之前,社会之生产力本来是在这些财产关系之范围内而活动的。这些生产关系本是生产力发展之形式,而至此乃变成固定这些生产力的锁链,随此而来社会革命的时代。一切伟大的筑物,随经济的根据之变更,或缓或速,都失其地位。研究这种变革之际,应当以自然科学的正确方法确定生产条件中之物质上的变革,而以之与法律的、政治的、美术的、哲学的、宗教的变革分离,总而言之,当以物质的变革与一切理想的形式分开,——这些理想形式中不过是冲突所成的‘意识’,为奋斗怒潮中的口号而已。我们不能以一人自己对于自己的意见来评判他这人,也就不能以一革命时代自己的意识来考察此一时代;与此正相反,这意识本身,因物质生活中之矛盾,都当以社会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冲突来解释他。凡一社会形式的死灭,决不在于那些生产力(在这一社会形式中有充分的地盘可以发展的生产力)发展尽净之前;至于旧的物质上的生存条件,未能于旧社会组织的内心发展尽净之前,新的高等的生产关系,亦不能起而代替他。如此,则人类所解决问题,必定在他能力范围以内;因为最切近的观察,往往发见,每一问题得上舞台,必在其解决所必需的物质条件已经具备,或至少亦已有胚胎之时。总而观之,可以从亚洲式的,上古的,封建的,及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形式为社会经济形式进步之各时代。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成为生产之社会进程最近的‘对抗形式’,所谓对抗,并非个人的对抗性,而是个人于社会生活条件中流出的对抗性。然而,资产阶级社会内心之生产力发展,同时就造成解决这种对抗性的物质条件。这一‘社会形成’乃是人类社会史第一段落之结局时代。”[7]

  这很少的几句话里,就有“人类历史进行律”在内,意义如此之深切明了,为世界的著作中唯一的现象。只有神佑城莱白齐葛(Leipzig)中的哲学教文如罢尔德教授(Paul Barth)[8]之类的人,才想得到说,马克思的学说里,除几句“不一定的话及模糊的描写”之外,一无所有,只有极不确定的社会统计及动力说和着空想而已。马克思及昂格斯,既为此历史进程发展说之负担者,他们在十一年前(一八四八年)已经于《共产党宣言》上发明此说。

  社会史的各时期,一直到现在,都是阶级斗争史。

  自由民和奴隶,贵族和平民,领主和农奴,工匠艺师和工匠艺徒,总而言之就是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从古及今永立于矛盾状态中,继续着明争暗斗,——这种斗争,每次的结果,不是全社会组织革命的变革就是两阶级两败俱伤。

  于过去的一切历史时期之中,我们可以看见到处都有社会之中分成各种行业的现象,及社会状况之复杂递变。罗马有贵族、骑士、平民、奴隶;中世纪之中,社会分成诸侯、附庸、工匠见艺师及艺徒、农奴;并且在每一阶级之中又分许多小阶级。

  在封建社会破毁的残基上发生出来现代的资产阶级社会,他亦没有消灭阶级的“矛盾”。社会更分成新阶级,新的压迫条件,新的斗争形式,以代旧的。

  我们的时代,资产阶级的时代,与以前各时代不同的地方,不过其中的阶级矛盾被他化得更简单而已。社会更急激的分成两相仇视的营垒,两大斗争的阶级——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

  此后就是一幅光灿的景象,无产阶级及资产阶级各自秉其存在之历史上的地位而发展,——这种景象半世纪以来的历史证实他,实践之中经历他,此中有不断的变革;再则就可证明:为什么及怎么样无产阶级能战胜资产阶级。无产阶级消灭以前的生产条件之后,再进而消灭阶级的矛盾,消灭社会分成阶级的现象,于是便可完结其自己的阶级统治。“以前的资产阶级社会,其中的阶级与阶级矛盾,就有新联合来代替他;在这新联合之中各个性的自由发展将成为全体总和的自由发展之必要条件。”

  我们于此再引一引昂格斯在他知己(马克思)墓前演说辞中的话:

  达尔文发见有机界发展律,马克思亦同样的发见人类历史发展律;这种发展律本只在很简单的事实之中,——不过在他以前,往往为历来理想累积所掩没而已;——这事实就是:人必先关心着饮食、衣、住,然后才能及于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当然可见直接物质生存条件之生产以及一民族或一历史时期中经济发展的程度造成一切的根据,为那相当时期中人的国家机关,法律观念,艺术以至于宗教悬想之发展地,亦就应当从此根据上来解释这些现象。马克思以前的人走的却正是相反的路。(6)[9]

  马克思以前的人都走错了路,——这并没有什么奇怪。飞衣巴黑说得好:“哲学家不能做哲学教授,这是他的特异之点。人走到简单的真理,比什么都慢。”飞衣巴黑是黑智儿(Hegel)[10]与马克思之间的连锁,他因为处于不幸的德国生活之中,走到半路就放枪了。“遇着真理”——照他的意见,纯粹是理想的过程。马克思却和他相反,昂格斯亦是如此。他们并不是以抽象的方法遇着这历史的唯物主义。假使赞美他们,以抽象的思想而得此产物,也和冒撞乱骂同样的不公道:本来这一类的批评,最好也不过承认唯物史观是空泛的幻想。马克思、昂格斯的真荣誉,乃在于他们不但申解历史的唯物主义,而且极明显的证明这一学说的真实。他们所以不同于飞衣巴黑,因为他们不单只研究德国的哲学,而且及于法国革命、英国工业。他们猜度出人类历史的疑谜,正在这种问题刚提出于人类之前而要求解决的时候,且在“这种解决的物质条件”刚在“发生过程”之中,他们是第一等的思想家,在五十年前,当时还只有比较薄弱的痕迹,已能发见直到现在资产阶级科学家还不能懂的东西,——虽然有无量数的明确证据,各国资产阶级的科学对于历史的唯物主义之关系间,还只见刚刚发现一星两星的光明。

  【注】

  [3]达尔文(Charles Robert Darwin,1809—1882),英国生物学家,进化论学说的创始人。他认为生物进化的主导力量是自然选择,生物经常所发生的细微的不定变异,比较适合于当时外界环境条件的个体可以生存,比较不适合的就不能生存或不能传种。他对生物界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的这种解释,被称为达尔文学说或达尔文主义。达尔文所著《物种起源》一书,为达尔文学说奠定了科学基础。

  [4]指1815年拿破仑帝国崩溃后,欧洲又恢复了各君主国封建统治的旧秩序。

  [5]蒲尔彭皇家,今译作波旁皇家。波旁家族是欧洲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曾在法国、西班牙、拿不勒斯等国建立王朝。1815年拿破仑百日政变失败后,以普洛旺斯伯爵为首的波旁王朝即位,直至1830年为止,是为法国王朝复辟时期。

  [6]今译文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45—246页,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恩格斯之《飞衣巴黑与德国古典哲学之末日》,今译作《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

  [7]今译文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82—83页,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

  [8]莱白齐葛(Leipzig),今译莱比锡,德国第二大城市。罢尔德,今译巴尔特(Ernst Emile Paul Barth,1858—1922),德国哲学家、社会学家和教育家,莱比锡大学教授。主要著作有《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和黑格尔派哲学家》、《作为社会学的历史哲学》等。

  [9]今译文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574页,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10]黑智儿,今译黑格尔(Georg Wilhelm Hegel,1770—1831),德国哲学家,德国古典唯心主义的集大成者。主要著作有《哲学全书》、《逻辑学》、《哲学史讲演录》、《历史哲学讲演录》、《美学讲演录》等。

  (2)第叶黎(Thierry,一七九七——一八七三年),著作甚富,为法国著名的历史家。(第叶黎今译梯叶里。——编者)

  (3)基佐(Guizot,一七八七——一八七四年),法国政治家、著作家,为历史教授,曾著《代议政府原理史》(Histoire des origin s du gourerrement representatif)。

  (4)美涅(Mignet,一七九六——一八八四年),法国历史家,著《法国革命史》(Histoire de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

  (5)第叶(Thiers,一七九七——一八七七年),法国政治家及历史家,亦著法国革命史。

  (6)见一八八三年三月二十二日Züricher Sozialdemokrat报。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