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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潮神庙(2)


  四

  庙里有五个和尚,不打钟,不念经诵佛,当家老和尚专营茶叶生意。觉明爱喝酒。广明爱打牌,赌。寄世爱吃炖牛肉,烧蹄子。一幻什么也不爱,只爱拚命积蓄做道场所得的进账,爱将香云纱裤褂褶了又褶,包了又包,闲时爱讲点附近女人的故事:某女人脸上有三颗痣,某女人背上有一个疤,等等,他全记得牢。

  朋加起首是很持矜的,时时提防着,生怕和他们同了流,合了污,可是听了一幻的话。他更苦闷烦躁。拘谨和放浪在心中交战着,心想即刻离开那里,又想着照和尚的说法探寻一些野史,也是很有趣的。他很同情校长所说的,“这地方真太不行了,真是委屈你了!”但他又这么盘算着;“我没有钱,我好到什么好地方去呢?无论如何,我得把一个月的假,在这里消磨了再回去,即令养不好病,我将这次旅行当社会调查吧!”于是,他唏嘘的试探着对一幻说:

  “这地方怎么这样贫穷,这样龌龊呢?真没有意思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连看得上眼的女人也没有。”

  “女人吗?多得很!哼,这是庙里啊!你自己不出去吗!”一幻被打了吗啡针一样,兴奋的说:“今晚我们到不远的白塔寺做功德,你不妨同去试试看。我包你——自然,你如果要顶刮刮的,那还是到城里去。”

  “那成什么样子?不去,不去!”

  “不去,我就告诉你一个地方——明天早上,你到铁路那头卖小菜的地方,那里什么什么女人都有!很容易,看中了,你跟她到她的家门口,记住了门牌。到晚上,你在她屋门口什么地方站一站,她看见了,会出来的。然后,你把她带到火车箱子上。哈哈,再好没有,再便当没有!那就是这地方的义务旅馆。你笑什么?大胆解裤子,断不会光溜溜抱着在做梦,就把你开到杭州的,全是不曾修好的车箱啦!并且那箱子一排一排的,也不会有人看见。你笑什么?王八蛋扯谎。那又不花费你什么。四毛六毛尽够了!自然,你要花五块十块的,那还是到城里去!”

  “那有这样的事!这真缺德呀!”

  “不信也由你,你想,她们到什么地方寻外水啊,这些穷婆娘?”

  虽不信一幻的话,那“社会调查”总在朋加心里作怪。翌日清晨,还是身不由己,一个人到一幻说的地方去溜了一溜。可是那里全是些蓬头散发的不受看的女人,忙忙碌碌的推挤着,没有谁睬理这绅士伟人一样的朋加,只不断的无意的将菜篮上的泥水擦在他身上。于是,他不高兴的走开了;立在行人来往的要道上,不自然的探望着,期待着。但他所期待的却是些乞妇向他伸出的手。于是,他走到庙前的过路亭,眼睛盯着那些洗衣妇,只想在她们身上的任何部份发现一点儿美,一点令人迷惑的表情动作。但那些黑瘦的脸,狗毛一般的发,流汗的粗蛮的肢体,震动着的龌龊破烂的衣服,徒然使他感到刺目,厌恶和怜悯,只使他更加觉得寂寞,无聊,和心灵的内疚!他在心里咒骂自己道:

  “见鬼啊,我站在这儿干什么呢!我怎么这样无聊的想入非非使自家苦闷失望呢?傻瓜!安静一点过着庵寺生活不行吗?养养神不行吗?弄得自家整晚睡不好,整天吃不下,这为什么呢?说这儿不好养病,一切都不舒服,然而这也是无法的,不把身体弄好,这次的旅费,庙里的蔬菜饭,一个月宝贵的时间,不都白费了吗?检点些,安分些吧?……”

  又把养病当为重大工作似的,两天以来,朋加又勉强快乐着,恬静的修养着;闲谈,游山、钓鱼等等,又有趣了;有时到江边去淴浴;有时带着书到山里去朗读;有时写信给朋友借钱,预备多住几天。他决计等病好了再回去。他觉得自己的命运无论怎样是跳不出象潮神庙那样的环境的,没有健强的身心,粗壮的手脚,也不能从这环境中开创一条光明的道路的。在无法避免的这种环境中,难道绝不能使生活美化吗?他相信一个人的坚强的意志可以战胜一切,可以改造一切!

  闪电一般,日子又滑走了两星期。失眠、胃病,加剧的使他身体日益衰弱,天热,不能出游,从朋友得到的接济,吃过一顿鲜鱼鲜肉或者和校长再游一次西湖以后,所剩无几了。他只好成天伏在庙里,为自己的身体发愁,为一切的不如意事烦闷。想起穷苦的小家庭,想起工厂里的工作,想起潮神庙的杂乱,失眠胃病不但不好,而且加重,甚至腰酸背胀,头脑昏沉。他觉着老在渺无边际的幻想里过日子,成天苦闷着,究竟还是把灵魂寄托在各种社会情形的接触上好。虽然晚上睡不好,作怪梦,但白天尽不妨借着变化无穷的接触暂时忘记自己,忘记自己的一切。

  由于这种决心,他认识了学生陈子福的家属,这孩子的家就在庙侧。他常常拿他的衣服给他的母亲去洗。他自己放学后便到野外拾煤炭木柴,常常不在家。他和母亲,姐姐,全在一个不知从何处来的继父管理之下。母亲和姐姐从早到晚,努力于洗衣服的工作,兼贩烟酒糖果。继父便忙着消耗这些货品,忙着谈天,忙着往外面跑。谁也不知道他的职业,谁也不知他和这母女两人的关系。这是一个活泼,老练而且狡猾的有趣的人物。趁着朋加来买烟的时候,他总笑嘻嘻的对朋加说:

  “住在庙里冷清噢,坐一歇儿,坐一歇儿!”

  猜想出对方是想结纳自己这样一个人物,猜想出在一个陌生人家闲坐,有个男主人在,是较为冠冕堂皇的,朋加是无可无不可的坐下了。并且常常坐下了。

  躺在竹椅上,看女人洗衣服,看人们的门前来往,虽然对过一块空地的恶臭给风送过来,灰尘盖满了一切,也扑进鼻孔、喉管,干燥发痒,鸡粪、鸭粪、浓痰、孩子的屎尿遍地狼藉着,然而这比庙里好,生动、有趣!

  五

  这天上午,那烟酒店老板,陈子福的继父,正在家喝酒,又和买烟的朋加搭讪了。

  “坐一歇儿,坐一歇儿,不妨事。我知道的,庙里闷。”他睁着红眼睛望别处,干笑了一下,招待着朋加。等朋加坐下了,才正式瞧着朋加说:“这样的烧酒,这样的小菜,也不敢请您,下次弄了好菜好酒,准到庙里来叫您!”静默了一阵,话不能不谈到本题了:“唉,如今这世事——唉,——先生,不瞒您,嗐,嗐,兄弟,就是我,从前也干过好差事,铁路局的稽查,一个月的进账不算少。自己有两间房,还开了爿小店!妈的,福享足了,碰得时运不济,一直倒霉到现在!妈的,发财要命,——嗤,象——喏——车站边那家姓王的,他妈的还不是跟我一样,稽查,讲起本事来,哼,他妈的,亲眼看见那狗肏的发的财,不过几年工夫。我,兄弟,要是时运来潮,碰见了象您这样的一表人物,肯提拔一下,吓,吓,吓,先生,您是哪里人?”他嘻开了笑口,瞧着朋加,赶快大声吩咐正和女儿阿宝在门口的桌子上洗衣服的妻:“姆妈,拿支香烟给朋加先生,没有别的吗?就是‘哈德门’吧,酒也舀一罐来。”

  朋加阻止道:“不必客气,烟,我刚才买得有,我是湖南人。”

  “呵,湖南,长沙湖南吧,喂,抽我的,抽我的。”他抢去朋加的烟,换上自己的,且给擦了火柴继续说:“啊,长沙湖南?喂,这儿的公安局长也是湖南,您认识吗?请抽烟!”

  “认识的,不客气,我自己来!”

  朋加接了火柴,说了关于公安局长的许多事:出身,家庭,种种。烟酒店老板睁着眼,神态肃然的听。静了一会,亲切的谦谨的说:

  “先生,我知道您象闸口这样的分局是不肯干的,但是这儿的味道并不坏,那怕就是个巡官吧,半年工夫,我兄弟,并不是吹牛,包您发财。若是我兄弟能够承您看得起,在您底下当个二副,——唔,掉支烟,掉支烟,——吓,吓,吓,我包您。——住在这儿十多年啦,这地方的情形全清楚。干事情就全靠路道熟;您说对不对?什么红丸啦,鸦片啦,牛头税啦,赌啦,全有巡官的好处的。”

  听得入神的门口的阿宝,象个中年妇人,身体发育得不坏,不肥不瘦,虽则皮肤黑,但很坚实,这时她旁边站着一个铁路工人,趁她妈晾衣服去了,那工人用脚踢她的大腿,低声说:

  “宝,怎么几天不来啦,坏蹄子!下午来吧,我屋里有酒有肉,玩玩牌九不成吗?”

  说完,那工人又踢了她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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