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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讯(2)


  “要小心点,以后,就是对别人,也不要提起,那怕城里报上登过,乡里知道的少。守一先生的信上也关照过,说不要弄得屋里也是鸡犬不安!口里闭得紧一点的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这时势!……”

  “我是不管的,怕什么?乡里那个不晓得,就只爹爹在鼓里。”

  “喏——还是聋子不怕雷!有什么用处呢!防一防又不截去半斤肉!想想看,杨家二舅只有一个崽,刚刚中学堂毕业,只等赚钱进屋,还不是一到汉口就收场了,连尸都寻不着。如今他屋里穷得讨米,也得过活不是?有什么用处呢?——前天茅屋里三婶婶到玉山庙许愿,我托她问一个签,说不要紧,将来就是菩萨保佑,太平无事,也不要提及。不是有名望的事!”

  一大篇道理压服了阿贵弟了。安分守己做人,做到挺了墈,有什么话说呢?只好听天由命,和自己生气。

  门前,犬又一声一声的吠,而且越吠越凶,随后大门响了,犬一直吠进大厅。追到客堂门口。阿贵弟起身点了灯,奔出来赶开了狗,在暗淡的灯光中认清人了,说:

  “啊,桂堂哥,由城里回来了?”

  “呃——回来了!”来客拐了一把椅子,对着欠起身来的微笑着的甫嵩哥:“还没有睡啊!”

  “城里回来了!?几时到家的?”甫嵩哥说。

  “到是上半日就到家了,没有工夫来!——喏——”来客手里捏着一封信,“守一先生叫我带一封信,说是岛西先生的,没有交给我就拆开了。”

  “啊,岛西寄回来?真的?”甫嵩哥昂起了头,惊骇了一下,客气的,欢笑的,伸出颤抖的手,接了那封破烂的信,紧紧的握着,忍耐着,舍不得马上就看;敬了客人的烟,叫阿贵弟升起火来,然后在一个茶几的抽屉里找出爹爹的眼镜,用手揩了揩玻璃,又揩了揩眼,然后不自然的把它嵌在鼻梁上,神经紧张的叽咕着:

  “岛西寄回的,真有这事!——唔——阿贵,慢点给爹爹知道,让我先看了再说,让我先看了再说。——唉——岛西——”

  把灯拿过来,将皱褶不堪的信,凑近眼前,上上下下瞧了信封,甫嵩哥才仔细的抽出四页信,枯焦的脸上浮着哭不是笑不是的样子,手也震上震下不听话,眼泪在流,胸脯在起伏。口里虽则断断续续的应酬着:“上半日就到家啦!……城里世界该好?……这回带了些什么货?……”耳朵里却没有钻进一句客人的回答,他的嘴早在那里专诚的费劲的啃着信上的每一个字。字的确是岛西的亲笔字,不难认,可总觉得生疏,外路的白话,也赶不上本乡的土白那末顺。虽然是往年看惯了的句子,总象赶羸牛一样,犁不动。

  旁边阿贵弟把客人扔在一边,尽瞪着眼看阿哥,很焦急,似乎说,若是阿哥有他那把力气就好了!

  犯不上陪着别人熬夜,客人告辞了,甫嵩哥抬了头,立起来说了许多抱歉的话,等阿贵弟送了客转来,也就没有心思读完信;将模模糊糊的大意悄悄的说了一遍以后,取下眼镜,两手蒙着脸,伏在膝头上,眼泪鼻涕糊了一手掌。随后,阿贵弟提着灯,甫嵩哥拿了信和眼镜往厢房去。

  “是,是,是那个来了,刚才?”拔老爹早就撩开帐子,探出头,儿子还不曾进房就把话送出去。

  “喜讯,爹爹,喜讯!”甫嵩哥苦笑着说。

  “唔,喜讯,什么喜讯?岛西的喜讯?”拔老爹扬眉笑脸,全身都热了,睁开眼,瞧着远处儿子手中的信,梦一般,从坟墓里跳出了一般,被头翻转在一边,手在脸上使力揩了一把,带着莫可名言的好滋味,堵塞在口里的话实在藏不住了:“咳,咳,咳,听见狗嗥,猜想是桂堂来了,一定有信的,想爬起来,又怕不是。本来,快一年了,在外头忙些什么呢?我想总有点好花头的。是喽,我想总有点好花头的。如何?我到底猜中了。哈哈哈。甫嵩,从头至尾看过了吧?”

  “怕受凉,你老人家穿起衣,自己来看吧!”

  甫嵩哥睹着老人欢喜过度的精神,迟疑的不想走近床,可是做不到,只收藏了假的欢笑!

  “难道是做了县知事?”老人慢慢的在穿衣,有一句没一句的自言自语起来了:“难道是中了彩票?……难道是升了科员科长?……难道是积蓄了三五千块钱,要带了妻儿子女回家乡过年了?……啊?……甫嵩,若使你妈妈在世,唉,你二弟三弟全是没病没痛的活着,一家子闹闹热热,又是快过年的时候,得了这种喜讯,你看,那多快乐啊!那时候,地方上,团转左右的邻舍亲戚,又是一幅什么面孔向了我们啊!……唉,你妈妈,可怜啊,辛苦一世,到底没有福分,不能亲眼看到……唉,也是命该如此!……”

  阿贵弟把灯搁在老人床前的台子上,几步奔进客堂间,顺手拐着揩面巾,倒在靠背椅上,将面巾往脸上一盖,只顾自己享受去了。

  老人穿好衣,甫嵩哥侧着头,生怕给看见自己的面孔,伸出抖颤的手,交了信和眼镜,泪水早流了满地。

  怡然自得的老人戴了眼镜,随便的浏览了信封,微微的颠了颠头,便赶忙开始读信。每个字,每个句子都是蜜枣荔枝一样津津有味;有时候点头,有时候笑,有时候摸胡子。但读了一半,可又惊呆了,手也抖起来了,头越伸越长,老泪纵横的眼,越睁越瞧不清,渐渐的信从手中滑了,身躯瘫软了,直往后面倒,胸脯一起一伏,口里迫促的喷着气,许久许久之后,才断续的喊出弛缓而低沉的声音来:

  “唉!——政治嫌疑?——这是怎么一回事啊?——甫嵩?——唉!——徒刑十年啊!——啊,十年啊!——十年啊!——唉!这十年,我们,不知道,还能,活在世上不?——唉,——唉,——唉!——天啦!——”

  达观而且见识远的拔老爹,这时候才真个痛苦的嚎哭了。

  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九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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