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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戏剧(1)


  大田乡火神庙的戏已经演到最后的一天了。

  秋收后,人们全有工夫去看戏,至于秋茄子那裁缝,不用说,热天,人们欢喜打赤膊,既用不着他做衣服,他又不能改变行业使自己成天忙;缝纫固是他的特长,然而天杀的大田乡的女人近年来竟自都能动起针线来,他那个“长”也就不怎么“特”,所以,倘使火神庙的戏整年的唱,他尽有工夫整年的看。

  班子是从平江接来的,花了不少的钱,朝钱上看,戏剧定规是极美极美的,然而大田乡人却审不出其中的美,惟有秋茄子。当台上正演着一出《打龙袍》的黑头戏时,已经上午十一点多钟了,扮演过的戏子先先后后在台边的走廊里吃饭,而观众们却用油团包子之类的东西去果腹,只有秋茄子象着了魔似的尽敞开喉咙对那黑头嚷:

  “好哇——好——哇!”

  他喊厌了,就抽空鼓着掌,好似他的心头横亘着一个问题;一静不如一动,这鼓掌叫好也象对于他那问题多少总有点帮助似的。不过他所得的帮助除那黑头对他瞅了两眼之外,便没有旁的。于是他愁肠辘辘的不免怀疑着:我和他不认识,尽鼓掌叫好有什么意义呢?……于是他灰心了,不去理会那黑头唱的戏,就急切的和一个乡董周旋着:

  “喝,周家二爹,这晌人健吧?——今年府上的收成总算不错的,听说也有七成咍?好福气!”

  周家二爹的回答是:“嗯,嗯,好,好,那里,三成还不到,说不定到冬上就会挨饿呢?”他那严峻的脸虽对着秋茄子,眼睛却看着台上那黑头,摸胡子。

  “你老人家也来啦,哈哈,坐轿子来的吧?福庭四娭毑?”秋茄子很机敏,马上又换了方向对一个老太婆说,而且顺手逗逗她身边的孙男:“好脚色,已经进了洋学堂了吧,穿着新竹布褂裤,好个漂亮的公子少爷啊!”

  那福庭四娭毑也全不理会这赞颂,硬绷绷的把话顶撞他:“你不要惹他哭,秋茄子,这孩子吵起来是没有高低的噢!”

  但秋茄子仍然不死心,又向一个农夫瞎扯着:“喝,雨青哥,你来了,我说,是喽,你一定会来的,呵,好,好极啦!听说你的猪婆下了一窠崽咍?真是,一下就是十三只,再过两个月又是百多块钱的进场啊!”

  “猪是下了一大窠,可就没有东西喂,如今粮食贵啊!”那农夫做了半个笑脸走开了,生怕秋茄子这臭虫爬上身。

  颇失望,身子转过半边来,秋茄子的那苦笑的脸即刻沉下了,好象堆了满天云,非常惨暗的。他象从冰窖里走出来,用得着到热火边去烤烤,就往人堆里一挤。他觉得和这些熟识的人,比他资格高的人去应酬是徒劳,离心中所待解决的问题相差得太远,他很灰心的想就此走回家,又觉家离火神庙不近,也觉家就带在他身边,家是除自己的五官四肢外见不到旁的,再三思索,觉得还是看黑头戏的强,那黑头虽和他很陌生,究竟还亲自瞅了他两眼呢!于是当那黑头唱完一节,他又热衷的嚷着:

  “好,好,好——哇!”

  不久,那黑头卸装了,退到走廊里,躺在床上抽大烟。秋茄子瞧准了,就慢慢地踱上楼,斜倚在栏杆上,走几步,歇一会儿,最后在那黑头床前的栏杆上伏着。那儿,在戏场没有身分的人谁都不敢站,因为那差不多是戏子的辖境,既便于看台上的戏,也便于看戏子画脸打扮,而在另外一种人,却可以闻闻鸦片或饭菜的香气,那简直是个形胜之地。秋茄子就占领了这形胜。

  他耳朵好似极专诚在看台上那个花旦演的戏,眼睛却时时溜着躺在床上的黑头,不屑和先前一样对乡董们那末和颜悦色的,只把个傲慢的样子尽量排出来,因为那黑头这时也真讨厌,只顾自己慢通通的弄烟泡,全不理会他和搁在床的箱上的饭菜,正是吃饭的时候却不起来吃饭,从迷濛的烟雾里透视过去,在秋茄子的眼里,那黑头简直是个出奇的怪物。那黑头费了二十多分钟才抽完两口烟,过足了瘾之后许久,才不死不活的灌了两口茶,闭着眼躺着不动,好象灵魂归了天,一直等到灵魂又回来了,徐徐张了醉迷的眼,偶然向他瞟了一下,瞧清楚了那站在床前的是他,秋茄子,而且似曾相识的向他微笑着点点头之后,秋茄子这才折节的装了半个笑脸,勉强和那黑头搭讪着:

  “累了吗?”

  “还好,还好,请坐!请坐!”

  那黑头挣扎着爬起来,打量了秋茄子一下,就透着点儿亲热招呼着,但秋茄子依然冷静的不大理会人,他知道一味对人谦恭也不中用,在周家二爹,福庭四娭毑那里已经受过教训了。彼此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那黑头找着话源开始说:

  “先生对于戏剧也很内行的噢!”

  在秋茄子那多年训练成功的驼背,那纸白的脸,那咳嗽,与乎言谈的神气,虽然够得上称“先生”,实际,这“先生”也是在他能对于戏剧鼓掌叫好的劳绩上奉赠的,现在既出乎意料的被尊为“先生”,这先生就不能不慎重点儿又让雇主儿溜了,因之他又稍稍和蔼点儿回答道:

  “好说,好说,不内行,我们乡下人一年也难得看一两回戏,不过我还欢喜看戏就是,这儿每年唱戏我总在场的。”

  “既然欢喜看戏,这不消说,对于戏剧定规是很内行的啦!——那末,先生,你说今天的戏究竟唱得怎么样?”

  那黑头俨然遇了知己似的,假意的探询着,希冀再听一回掌声或赞颂。秋茄子也觉着这倒是一个生意经,他庄严的沉默着,眼睛朝上翻了一下,抿一抿嘴说:

  “今天的戏吗?——唔——我不敢说,总算还过得去吧,——在别人看起来呢,自然,象我们这样的穷乡僻土,能化上六七百串钱请班子唱戏,那戏定规是极美极美的,何况贵班在平江乡下很出名,接都接不到,行头又崭新崭新,使人一见就知道红是红,绿是绿,不会错。这不算,这样齐全的班子听说又还在省里攀来了两个脚,当然是没有缝眼给人说的,但是就我一个人的看法,以为这几天所唱的戏也只算还过得去,不过我得说明白,今天唱的那出《打龙袍》却两样,唱得特别好。”

  那黑头起首脸色很难看,等到听完秋茄子的话,才又高兴了问:

  “呵——就只那出《打龙袍》唱得好啊!——那末,这出戏里的角色你说又以那个唱得顶好呢?”

  “这自然是那个扮包龙图的黑头喽,他是主角啊!”

  那黑头微笑了一下即刻又睁着眼矜持的问:

  “那末,那个唱黑头的好处究竟在那里呢,我又要请教啦?”

  “这个请莫见气,我是外行,我对于贵班里的人是谁也不敢得罪,我说那黑头唱得好,实在是凭良心,并不是信口开河的,”秋茄子神经很紧张似的带着辩护的神气愕然的瞧着那黑头。

  “不要紧,你尽管讲好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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