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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县团匪惨杀农民的经过(6)


  (六)

  次早(五日),等到十一时,伍先生关先生魏尧劢等才到天和墟,众人都来听伍先生的答覆了。

  外边很噪杂的声音嚷著: “胡子又来了!不知弄些什么玄虚,捣些什么鬼!”

  伍说:“缴枪他们是答应的,可是数目的问题。倘若平山民团局的枪枝据说有九十枝,他至多能够交出六成——五十余枝——样子,因为缴是很困难的,他们散在各处是不容易的。你们没有在乡间办过事,就不知道。实在不比缴军队的那样快!”

  我说: “唯民团的枪易缴,因为他们是有身家性命,跑不了,如他们负责的人一根究,不在二三点钟,通通可以交来的,比军队更要容易”。

  雷营长说:“打我们的敌人就不止九十枝枪;若果是九十枝枪,老早把问题解决了。现在据我们调查,洛场、平山、两龙一带都有开枪,所以现在让步到九十枝为至低限度,再少是不能的!我是一个革命军人,断不愿与反革命者让步!”汪党代表[4]说:“对反革命派仁慈,就是对革命同志残忍!总理及廖党代表所教训我们者,是要我们站在革命的观念上,不顾利害与情面的!革命军人只有为民众的利益牺牲,是不怕死的。如他们不愿缴枪,即不服从政府这种反革命派,非用武力进剿不可!”

  伍先生说: “雷营长这种革命的精神,确实可佩服,兄弟也曾做过军人,不过这次缴枪的问题,在事实上做不到,应该给他一点通融。”

  邓良生说: “反革命怎样给他通融?”

  关元藏说: “枪枝数目是不能通融,但时间上给他一个通融,限定今晚交四十枝,明日上午十二时前交五十枝,好吧?”

  大家都说好,伍先生说: “我回去平山对他们说吧!彭先生一块去罢!”

  我说: “我本来今早是想去的,以后你们来了就没有去。”

  魏尧劢说: “彭先生,邓先生我们去各乡调查焚劫的情形怎么样,然后和我一齐到平山好吧?”

  邓良生因为有事不能去,我就和王岳峰及县党部常务委员刘伯强及几个农友一齐出发。伍对魏说:“给个护弁跟你!”老伍就与关元藏等先到平山去,我和魏等就到元田村等处去调查。我一路和魏谈了很多话,我问:“你是不是赞成革命的人?”

  “我当然是愿意的”魏答。

  “革命是要站在大多数人的利益去奋斗的,

  你是不是这样做?”我又问他;

  “请彭先生指教!”魏说;

  “民团是少数地主劣绅土豪巩固他私人的利益来压迫大多数贫苦农民的,我们要革命,就要主张大多数人的利益,所以就要帮助农民去反对劣绅土豪大地主的压迫。退一步不讲革命,来讲天理良心也应该这样做!”我向他说;魏说:“是的,多得你的开导,我从前以为民团是为保护地方治安的,所以我为民团帮忙不少,不过很不知道是少数劣绅土豪鱼肉农民之工具。就是花县这件事,我总是很怀疑,伍先生天天说民团好,农团坏,但是今日从良心上看来,农团确实听政府的命令,但民团就不然了。伍先生早已有信通知他们,但是他们总不听话。伍先生时时为民团说好话,我是他培养出来的人,亦不好去反对他。他昨晚在平山对民团方面说的话更是可怪。我对你讲之后,你不必去质问伍先生。伍先生昨晚在平山对着民团那些人说:“我们到此处来解决这问题,你们(指民团人)要知道我的苦衷。因为我本可以不来的,但是我不来,另叫一个合他们(指彭湃等)的口味的来,那你们就更加受灾,你们的祸更大!但是我来的目的,以为对此事是双方(民团农会)都要惩办的。岂知到了现在,只有发见你们方面的错误,就是你们去抢天和墟,并且在乌石冈向军队开枪。当时大家的主意都是要打你们的,但我当时不知是乌石冈,以为是洛场,故我当时一想,以为一打洛场,你们的损害更大,故当时我极力制止他们打。并且即刻写一封信通知你们,并且和各代表抗争甚烈,后来山上一看,才知道是乌石冈不是洛场。故到了第二天开会的时候,我们主张缴乌石冈的械,他们有几个代表,我不过是代表之一,故我争不过他们。我以为军队到洛场,你们一定能依照我的计划不至开枪的。于是军队出发到了乌石冈,一个人都未有,我心更安乐了。岂知在乌石冈东边有炮响,军队就开枪过去,双方误会就开了一二响枪,以致将到洛场,你们就误会亦开枪。这种误会我是知道的,因为乡人以为军队进攻,若有一二个人先开了枪,就无法制止的。但是他们不和你们这样多说,你们开枪打军队就是反革命,抵抗政府,我虽明白亦无法代辩。其后烧江子庄时,因为他们不肯开炮楼门,但是你们的‘误会’更大,四处鸣锣,枪声更多,当时真令我毫无法子,烦闷到极了。到了第二天(即今天)我无法可想,连饭都食不下了!带同吴先生亲自先行到洛场、平山,当时拿枪的尚很多,我一路叫他们暂散去别乡,把实力保存起来,故此今天才未有打,不然则今日仍是有打的。但昨晚决定先烧开枪的炮楼,我以为军队到了平山才烧的,岂知军队到了洛场就烧,并且烧了好几座,这亦是无法制止的。你们不可以为军队野蛮,这样军队已经算好的,照我看总不能算是第三等以下的军队。故现在你们的损失虽不少,但以我看还算是少的了,你们要知道你们的祸害,如非有我则更不止如此。盖在省时他们农会在中央党部请愿,经政务会议通过,要解散花县的民团,令总司令部执行。若非有我在总司令部任要职,则总司令一定执行,一下命令要解散民团,试问你们遵否?幸由我将此事检下。第二件:就是农会派南海农军三百名到花县,并由政务会议的主席谭延闿许可,又有甘乃光的信叫总司令部下手令,由省农民部的罗绮园及中央农民部的陈某(克文)来见参谋长,幸我在总司令部,由我去接见。我是无论如何不肯答应,他们把我骂到‘契弟咁头’,后来他们出来时我送他们,他亦不理!试问我为你们受尽多少气!你知道这班人算是至恶的(即指谭、甘等)他允许了三百农军来,你们的损害如何?第三件:就是方才所说军队开到天和墟,就要打乌石冈洛场,如非我制止,试问我们的损害又如何?故我们现在烧了几间炮楼,缴些枪还算是不幸中之幸!你们以为我带军队来未有帮助你们,但其实已帮助你们不少了!”江杰臣说:“伍先生帮助我们,我们是知道的,先生一向都是帮助我们反对农团(农民协会)的人,但是缴枪恐怕很难做到,可否以罚款而不缴枪呢?”伍先生回答说:“呀!呀!你千祈不可如此说,现在我们在此地你这样说是不要紧!若是对他们说,他们一定要你们缴枪之外还要罚款呀!现在已经弄到这一个地步,我们总要吃亏一点罢了!不过他们要你缴九十枝枪我是不主张的,并且乡下人缴枪是很困难的,但是数目与时间我可以向他们说一说,大约是缴少些,与时间长些,请你(江杰臣)向他们(指民团)说‘看看能够办得到否。如果你们再不能从我的话,一定是失败的,我只有走,随你们怎样弄都好!’那时江杰臣等不语只有摇头。伍先生这些话你觉着怎样呢?(魏自称)以为是不应该讲的!”

  湃:“伍先生是国民政府的官,说这些话是有失辱着政府的,当然是很不对。不过当时除了民团的人,还有甚么人当场?”魏:“不过我和吴腾、关元藏与总务科长几位都在,旁的没有甚么人。”

  魏实在是觉悟了,他把伍观琪包庇民团土匪的事实一点一滴披露出来。我们到了元田村看被焚被劫的屋宇,实在是荒凉可叹,魏是很殷勤的将损失情形一点一点记起来,被难的农友农妇看见我们来异常恳切,他们衣服破烂,面有菜色,向来受尽地主重租之压迫,已是生活困苦万分,求死不得,更加以此等灾祸,痛苦之极,不得言喻。一位农妇指着一个一重皮包着骨,面孔青黄的小孩子对我说:“这个小孩子将近二三天没有饭食,乞都无得乞!你看,只剩张肚皮绉着!”

  过来有一间烧去了一半的房子,内边地上卧着一对老夫妇,她的老男人侧着半身煮药,见我们来说道:“我俩老公婆,避也不会避,跑也不会跑,那民团土匪把我俩老惊坏了,两人都病了……等死!”很悲哀的说着,我们又过了一个乡村。

  这个时候我因为几天以来没有睡着眼,今天早晨因不够饭,食不饱,满身疲倦万分,乃先回天和墟。魏尧劢拉着我的手说:“你岂不是和伍先生约了要和我一块到平山吗?你无论如何不好回去,待一块儿到平山”。我说:“无论如何不能去,请你和我对伍先生道歉。”我就回天和墟,魏见我回来就和一个护弁向平山去。

  下午五句钟的时候,第二营兵士步哨回来报告营长,谓洛场方面响了数十枪,未知是何事故。过了三十分钟吧!魏尧劢的护兵很狼狈的跑到营部来,他脚绑也掉了,驳壳枪也掉了,帽子也掉了,只存身上围著的子弹,我们急问他为着何事。护兵说:“魏…魏…魏…”呼吸十分急迫,话也说不成。过了一回儿才说:“魏先生被民团打死了!”我们吓了一跳,问他:“在什么地方!”

  护兵说: “在洛场!”

  雷营长说: “罢了!集队去救他回来!”

  “这个真是误会咧!民团自己打自己!”

  “伍观琪害死魏尧劢一条命!”

  “这回伍胡子也要说是误会吧!”

  “为民团说话的人倒为民团打死,真该死!”

  “老魏还不至老伍那样坏,打死老伍就好看得多了!”

  “老魏是跟着老伍来包庇民团的罪恶!可是包庇不了!”

  “这是民团和魏尧劢双方械斗吧!民团勾结土匪,魏尧劢也恐怕有勾结土匪,请伍观琪来双方严办!”

  “倘不会死,要问他到平山去好,抑抬来天和墟好?”

  兵士群众们,农民群众们,商民群众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混成一大堆。议论纷纷形同闹市我能听清楚的就是以上几句话。

  “不要多说了!无论如何他是国民政府的官员,我们赶快去救他罢!”一个好象农会的职员的农友,手拿著一块床板这样叫着。“还有棉被呢!绳子呢?快些拿来!”又这样叫著。

  兵士和农友都很奋勇的一直冲至敌人的第一防线乌石冈前,把魏尧劢抬回天和墟来。这个时候魏仍会说话。

  原来他回平山时经过洛场村,被三十几个民团围著,民团喝令缴枪,魏就叫护弁交把他。魏接著就说:“我是和伍观琪先生一齐来帮助你们的,不要误会!”民团说:“谁同你误会!”“轰!轰!轰!”一个驳壳子弹穿入魏尧劢的肚儿,魏忙急一转身向著天和墟革命的安全地带跑!背后的反革命的枪声仍接著追来,于是魏的脚上复中一弹。但是魏已经逃脱乌石冈民团的第一防线,已接近着革命军的步哨,魏乃安然睡在地下,并一面叫救。他的护弁幸未受伤,如飞的奔回来!这是魏尧劢和他的护弁的报告。

  魏自觉这一次无命可活了。乃拉著彭湃的手叫道: “彭同志,请你代我记下!”

  魏尧劢同志遗嘱

  九月五日午后八时卅分在天和墟社学右廊,护兵黎仰贤在旁

  彭先生,我现在好苦,恐怕不能再生!我有几句话付托,请你为我记起。

  我为社会做事,到今日我的良心上才觉得好安乐,我在洛场受伤身中两枪,给我一个最后的警告,我现在才觉悟到,因我太过相信民团,至有今日的日子!

  伍先生是好人,今日伍先生不在此,请你对他说,要将我作一个前车之鉴,我今日或者不能再同伍先生相见面了!我受伍先生知遇,虽不能图报,亦当感戴于地下;我今已矣,伍先生当能为我伸雪。

  请彭先生通知我家庭不必伤心,我家长和我妻应本我之意思为社会做事。我无儿女,我二哥有一子聪明可以栽成,但二哥不能教育之,惟有盼望大哥切实教育,使他将来为社会人群努力,我本应尽力帮助他,但今日事既如此,已属无可奈何!

  我父母生三个儿子,二哥精神不好,我也如此了,我想起来异常伤心!彭先生,我们以前虽不相识,但你为社会努力,久为我所钦仰,你所讲的话很对的,到了今日我更相信。彭先生,社会受你福利不少了,请你更加努力奋斗!我现在好苦,不能多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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