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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六个人的团结与奋斗


  由第二日以至半个月的时间,我都是站在路口,与过路农民谈话或演讲,大约喜欢和我谈者已有十余人,听讲者增至三四十人,比前大有进步。我还记得有一天走到城中,遇着商店里的人看见我呈出一种特别可以注意的形状,我的家里亦有许多亲戚拿着许多食物来看我的病状何如?我这时觉得甚为奇怪。后来得一个在我家里雇佣的工人,对我说:“喂,你以后在家闲坐好”。我问:“为甚么?”他答:“外边的人都说你有神经病,你须休养才对。”他说完几乎把我笑死。后来查出是一班反对的绅士所制造的谣言。同时乡村的农民也有许多人都信我是有精神病的人,几乎看见我就好像可怕,要避开的。但是我仍积极在龙山庙前做宣传。有一天,我是专讲农民如能有了团体,把自己的力量团结起来,就可实行减租,那时地主一定是敌不过我们,只有束手待毙。甚么三下盖伙头鸡,伙头钱送家交纳,铁租无减,加租,吊地种种压迫都可以免除净尽。我刚说到这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民就厉声说道:“车大炮!说减租!请你们名合不要来迫我们旧租,我才相信你是真的(名合是我家里一个店号)。”这时我方欲开口答话,忽从我的旁边一位青年的农民起来说:“你这话真是错了,你是耕名合的田,名合如能减租,不过是你的利益。我呢,不是耕名合的田,怎样办呢。所以现在我们不是去求人的问题,是在我们能否团结的问题。好比着綦子一样,谁的度数行得好,谁就胜利。倘自己毫无度数,整天求人让步,也是失败的。今日不是打算你个人的问题,是打算多数人的问题。”我听了这几句话,欢喜到了不得,我的心里想道:“同志来了。”我就问了他的姓名,晓得是张妈安君,就约他于今晚在我闲馆来[5]谈话。他果于是晚来找我,我就表示我欢迎他的心情,他说:“我们听见你讲演以后,每每与乡村里头和一班未睡醒的人驳论,他们总是恐怕你说谎,我们有几个很相信你的说话……”我接着就问道:“那几位呢?”他答:“有林沛,林焕,李老四,李思贤……通通是我的好朋友”。我说:“今晚可请他来谈话吗?你去叫他,我就备茶来待。”他说:“好!”就去了。不好久,我的茶热了,张妈安君和他的朋友通都来了。我看他这几位农友,都是不上三十岁的青年农民,举动说话,都很活泼,我就一一问了他们的姓名,谈起农民的运动了。我提出一个困难的问题:“我天天下乡去宣传,农民总不理我,总不愿意和我多谈点话,你们有何办法。”林沛说:“第一是农民不得空闲,第二是先生的话太深,有时我也不晓,第三是没有熟悉的人带你去。至好是晚间七八点钟的时间,农村很得空闲,我们可在此时候去。同时你所说的话要浅些,或由我们带路”。我听了他们这个办法,知他是很聪明的农人,他并且郑重告诉我:“你到乡村去宣传,切不可排斥神明。”我听了这话,更服膺弗失。李老四说:“喂!我们几个先立一个农会,将来有人来加入,那就不用说。如无人加入,我们也不要散,好不好?”我赞成道:“那好极了”。[6]我说:“明天你们找二人同我下乡去行一行,晚上就在那乡村约农民来听演讲。”他们很赞成,就举张妈安林沛二人,并约定明早出发。大家很高兴的再谈许久乃散会,我在日记簿记道:成功快到了。

  次早饭后,张林二农友果来了,一同出发,到了赤山约附近几个乡村。村中农民经过张林二人介绍之后觉得和我很亲密,而且很诚恳的和我谈话。我就约定附近几个乡的农民今晚来此听演说,他们很赞成。及晚,他备好桌椅及灯火等我了,听的男女小孩约有六七十人,小孩站在前面,男的站在中间,女的站在后头。我所讲的,就是农民痛苦之所由来,及地主苛待压迫农民之事实,农民应如何解救。我讲时是问答式,所以是晚农民很赞成我的话,并知道他们理解的能力。我演说毕,并定改晚再来时,设有留声机,还有魔术做,届时必先通知你们。

  第二日到别个乡,也很好。第三日,我就通知那几个乡村的农民来看魔术,并听演说。时间到了,来的农民男女有二百余人,我演了魔术,农民就喝彩,我乘兴就演说,结果也是很好。如是者有一两个星期,所得成绩不少。可是林沛张妈安二君在这几天好像心里别有所思——表现有些灰心,不大活泼,我以为必定是地主造谣中伤以致别有顾念,我就很诚恳地问他:“到底有何缘故?”他初不肯说。我硬要他说。他就答:“我们父母及兄弟等看我天天不到田里去做工,到你处闲游,很不满意,我听父母骂我:‘你去跟彭湃,彭湃不怕饿死,你就会饿死哩!’我今天出来的时候,我的父亲几乎要打我。不只一个父亲母亲,兄弟老婆也同一样的不满意,所以我的心里很烦恼不快!”我和张林二人想了许久,想了一个很好的办法,由我去向朋友借了三块钱,先交林沛,使林沛回到家里去,把袋里的钱挪起来算一算,弄在地上拼起声来,沛君的母亲果然问道:“钱从那里来?”沛君答:“无钱那个想出去,你不要以为我是闲游,是有钱才去做的。”他的母亲就变怒为喜了。同时他的兄弟也不敢多说了。老婆看见丈夫有钱,更不必说了。沛君把这钱马上挪回来,交给张君,也依法去到他的母亲面前弄弄,也得到同样的胜利,张妈安君即将该钱带回来,由我交还了朋友。这个方法实行后,大约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可使张林二君切实去工作,这时张林二君很进步,居然会演说了。

  可是说到要求农民加入农会,则比甚么都困难,一般农民都是说:“我是很赞成加入农会的,等人家通通加入了,我一定是加入的。”我们就对他解释,若是个个都和你一样,千年后还是没有农民成立农会,我们入农会,比方过河一样,这面河岸是痛苦的,对岸是幸福的,可是个个都怕被河水浸死,都不愿先过,我委他,他委我,互相推委,结果没有一人敢过。我们加入农会,即是联合的过河,手握手的进行,如一个跌下河去,就手握手的接起来,所以农会是互相扶助,亲如兄弟的机关。他始说道:“好了,加入加入。”我就把他们的名字记在簿子里。同时有几个听了也要加入的,因我要将名字写在簿子里,以为将来一定上当,惊怕的跑了,我以后就不敢用簿子记名字了。从此每星期加入的不过两人,我们继续努力一个多月,才加入三十余人。

  这时间,适有赤山约云路乡,有一会员的媳妇才六岁,因出恭[7]跌在厕池溺死了。他的外家即母家男女三四十人到云路乡来打人命,谓我们会员无故打死他的女,一定要偿命,来势甚凶。我们便召集了三十个会员开会磋商如何对付,决议由全体会员到云路乡向那来打人命的理论,看谁道理长。我们到后,就质问那来打人命的人是何道理,并将男女的姓名一个一个都写在簿子里,我们喝他回去道:“你们一定上我们的当。”他们因我们把他们的名字都写起来,不知道我们弄何手段,所以有点惊怕。当时适遇一个约正卓梦梅来调停,拟把农民来处罚,被我们赶他出去,几乎要把他来打。打人命的人更骇怕,只要求:“你们若不赔命,须开棺来看看。”我们说:“好,你敢开,就去开,你不怕坐监,就可去开。”那班妇人听见坐监,更怕,遂牵着那些男人衫角要回去。我们更是迫他们退,他们又说:“我是对我的亲戚,关你们何事。”我们道:“你还不知道我们有了农会,农会是贫人的会,团结一起,亲甚兄弟,他的事即我的事,我的事即他的事,今日我们农民兄弟有事,生死是来相帮,我看你们也是耕田的,他日必加入农会,如果你加入了农会,也是一样的帮助你们,你们快回去吧。”他们乃垂头而去,我们毫无损失。这件事一传出去,很多农民知道农会的兄弟尽忠心,能够互相帮助。我们并且挪来作宣传的材料,说:“我们若不团结,就无力量,无力量的人,定受人欺负,大家若要力量,就请速来加入农会。”这个时候,加入的人逐渐增加。

  不久又发见农民互相夺耕及地主加租易佃的事,我们农会就定出条例,大概是说,凡已是会员,未经该会员之许可及本会之批准,不得夺耕。如地主对我会员加租易佃时,凡我会员未经该被易佃之会友声言放弃及本会之批准,无论何人,不得认批耕作,如违严重处罚。如会友被地主加租收回耕地时,该会员如感受生活之恐慌,得请求本会代其设法,向附近会员磋商让耕,或介绍其作别种事业。此条例发表之后,会员与会员间,完全无互争之事,地主亦受了抑制,不敢对农会会员加租。不过有的系非会员夺会员之地,我们即派人前去忠告那非会员,即时就交还我们。但是地主很不满意,谓原佃不好久租,无论如何不给原佃(即会员)再耕。我们即宣告“同盟非耕”。地主恐田地荒了,不得已,仍归原佃耕作,我们又得了一个胜利。

  又有一件事,是农民用船驶到城市的河边来运粪肥等,那城市的土霸,就强要他的码头费,每只船二毫,如不照纳,即将舵取去,如去赎舵,数元不等。农民不胜其苦,农会即宣告取消。我们的方法,就是如遇城市的土豪向乡村经过,或有城市的船艘到乡村,我们就要他纳路费,如他不给我们,我们就不用给他,所以码头费又无形取消了。

  我们又发现农民时常自己发生争端,每为绅士土豪所利用,诉诸官厅,卒至破家荡产。我们乃发出通告,凡农会会员自己发生争端,须先报告农会,如不先报告农会,去报告绅士及官厅者,姑无论其很有道理,即宣告除名,以全力帮助其对敌之会员。如本会会员与非会员争端时,会员亦须先来报告。如对于地主有争议时,不来报告而交涉失败,本会概不负责。

  从此以后,乡村的政治权力,已由绅士土豪之手,而移至农会。同时各区警察及司法衙门之生意,亦觉冷淡,由是警察法官亦深恶农会。农会既为农民解决许多纠葛,及帮助其胜利,故加入者日众。

  [5]闲馆,指彭湃的住处“得趣书室”。

  [6]这里是指成立“六人农会”。按彭湃1923年2月9日给李春涛的信(见本书第24页)所说,是1922年7月29日成立,加入者七人。

  [7]广东许多地方都把上厕所叫做“出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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