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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但是这一切都充满了真情,都是那么可爱,都放射着那么巨大的魅力,使得他简直无法抗拒。他觉着陈文婷的任何行动都是美丽的,甚至连她说过的“爱情是专制和自私的”这句话也很美丽。他幻想着自己飞了起来。他飞到那黑洞洞的天空里,飞过那即使在黑暗中还是一样闪光而柔媚的珠江,飞过从长堤到惠爱路那一片灰色、忧郁、不歇地叫着闹着的房屋,从陈家那三层楼的窗户里飞进陈文婷的房间。他正准备揭开陈文婷的帐子,俯下身去吻她那睡熟了的、紧闭着的眼睛,忽然有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吆喝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样,一切都破灭了,都溶化在墨汁一般的黑暗里面了。周炳把那个人看看清楚,原来是周榕。他摸摸自己的衣服,都叫露水打得发潮了,就一声不响,跟着哥哥走进屋里。周榕扭开了电灯,告诉他空跑了一趟,一个人都没找到,然后两个人互相对着叹气。忽然之间,他们听到一种十分熟悉的敲门声音,不晓得是谁在敲谁家的门。又忽然之间,他们从窗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正屋走进这横院子,霎时间,区苏走进套间里来了。周榕一看是她,着了慌,抓住她的两只胳膊,像摇一根木桩似地摇着她问道:

  “阿苏!这么晚!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区苏坐在他们的木板床上,不回答,只顾低着头擦眼泪。

  周炳知道事情不好,急得顿着脚追问道:

  “谁?谁?谁?唉,不能是……大哥?”

  区苏捂住眼睛点头。周榕追问道:“事情到底是怎样的呢?你也讲一讲呀!”区苏一面哭,一面说:“我也不知道详细。总之,大表哥是不在人世了!”完了。可怕的不幸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周榕抱着一个瓦枕头,躺倒在床上。区苏在他的肩膀上后轻拍打着,抚慰着。周炳忽然觉着他的全身都麻木了。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鼻子闻不见,脑子也不会想东西,手脚也不能动弹。他站在窗前,像一棵枯树。初升的月亮从他们的屋顶后面射到院子对面的白墙上,几缕微弱的光反映在他的迟钝的脸上。夜深了,院子外面静悄悄的。从小屋子里发出一个年轻姑娘的沙沙的声音。好像在讲述一个冗长的故事,偶然穿插一两声男子哭泣的声音,就是站在窗前也听不清楚。区苏走了之后,他们整整一夜没闭过眼睛。刚和衣倒在床上,迷糊一阵又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药铺伙计给他们送来的报纸已经搁在他们身边。周炳先拿起报纸,望了一望就放下。他发现这一天是一千九百二十七年六月二十四日。他叫了一声“唉呀”,一骨碌翻身下床,走出院子外面,坐在昨天晚上坐过的那张竹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小记事册,找出夹在里面的区桃的照片来,呆呆地看着。在短短的几分钟里面,他想起了两年前沙基惨案发生的那一天的全部情景。那么多的人,那么长的队伍,那么激昂的情绪,那么响亮的口号,那么巨大的威力!这一切,人们在白云山脚下生活了几十个世纪,都没有看见过。

  最后,他把区桃的照片贴着自己那颗跳跃的心,就像那一天他把那叫帝国主义杀人犯夺去了生命的美人儿抱起来,她十分安静温柔地藏在他的怀里的时候一样。他的牙齿慢慢越咬越紧,从区桃的身上发生了一种不可探测的力量,传到他的心里,传到他的四肢和全身。他忽然对着深蓝无云的天空吼叫道:

  “好的,动手吧!干吧,干吧,干吧!你欺负谁!你试试看吧!”

  周榕手里拿着那张报纸,从房间里走出来念给他听:“阿炳你听,昨天沙基惨案纪念日,罢工工人有三万人!他们还提出了口号,你听,第一条:释放一切政治犯!——这不错吧。还有,第二条:保持四月十五日以前与资本家所订条约!——这也不坏。这都证明了咱们工人还是强有力的!”但是周炳茫然地望着他,好像他并没有听见。

  这一天晚上,陈文婷忽然从三楼书房的窗子看下去,望见三家巷中那棵小小的白兰花,她也想起区桃来。她记得自己曾经说过要继承区桃的抱负,要积极参加革命的话,现在好像并没有做到,心里很不舒服。她亲自提一桶自来水去浇了那棵如今没有人打理的白兰花,整个黄昏都没精打采。周金遇害的消息,她已经知道了。她想这件事对于整条三家巷来说,只能成为一种凶兆,而不能成为一种吉兆。她自言自语道:“唉,天下从此多事了!”

  偏偏这个晚上宋以廉来缠她们去跳舞,她怎么也不答应。宋以廉坐在楼下客厅里等候,陈文雄和何守仁陪着他坐。周泉外家有事,不去。陈文娣和文婕都打扮好了,站在陈文婷房门口催她换衣服,她只是不动。陈文雄也上来催她道:“别再留恋过去了。周金走的这条路就是周榕、周炳和李民天要走的路。周家最明白的人就只有周泉!”陈文婕抗议道:“你胡扯什么?李民天不是这样的人!”陈文婷无可如何,只得叹了一口气道:“唉,真讨厌!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叹完气就站起来穿衣服,穿好衣服就和大家去跳舞去了。

  这时候,周炳独自坐在院子外面一张靠背竹椅里,对着黑沉沉的天空呆望。周榕出去了,院子里静悄悄地,和昨天一样,和前天一样,寂寞得叫人心慌。天空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连一颗星星,一片微光,也没有。他觉着自己掉下了一个万丈的深渊里,黑暗像高山压着他,像大海淹没他,话也说不出来,气也透不出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痛苦能够和他此刻所感觉的痛苦相比。这种痛苦是那样锐利,那样深刻,又是那样复杂,那样沉重。坐着、坐着,他就忍耐不住,用一种激动的心情跳起来,走进屋里去,拧开了电灯。经过这几个短促的动作,他又回到院子外面,重新在那张靠背竹椅上坐下来。电灯发出暗淡的黄色的光线,透过玻璃窗,投射到他的身边。尽管是那样微弱的灯光,也能够稍稍减轻他的痛苦。他又抬起头,呆望着天空,漫无边际地想起那种种不如意的事情来。

  最初,他想起自己的小学教师。那教师曾经毫无道理地诬蔑贫穷的人蠢如鹿豕。他为了咽不下这口气,曾经离开了学校。其次,他想起正岐利剪刀铺子的东家,仅仅因为他看了一场戏,就把他辞退了。跟着,他想起卑污龌龊的陈万利,怎样跪在使妈面前,用磕膝盖走路,他不过照实在情形说了真话,人家就把他撵出大门口。他想起南关青云鞋铺的少东家林开泰,只许他动手拧区桃的脸蛋,不许自己拿铁锤打他的胳膊。他想起这儿的伙计郭标,漏了柜底反而恶人先告状,使自己蒙了恶名。

  他想起震南村的何不周,只为自己拿了两把米给胡柳,就打破了自己的饭碗。此外,他又想起周铁跟他说的,何应元和陈万利不过靠死人发财。又想起区桃跟他说的,何应元曾经拦路调戏她。又想起李民魁,张子豪,陈文雄,周榕,何守仁曾经立誓互相提携,为中国的富强而献身,但过不了几年,其中一大半竟当了内奸和工贼。又想起周泉应了个名儿是自由女性,实际上不过是屈服在别人的虐待下面的可怜虫。又想起区桃是何等美丽,何等灵慧,何等会演戏,何等有大志,却叫那万恶的帝国主义杀害了。又想起陈文娣假意爱慕自由,到头来却欺骗了周榕,出卖了她那丑恶的灵魂。又想起胡杏本来是有爹有娘,聪明能干的小姑娘,如今却卖了给人家做丫头,饿得皮黄骨瘦,还时不时叫人殴打得遍体鳞伤。又想起陈文婷多年以来的骄纵嫉妒,喜怒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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