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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十二月,北风起,形势更加险恶。对罢工委员会什么好听的话都传出来了。周金、周榕、周泉、周炳、杨承辉、李民天六个人,这天喝过午茶之后,都回到罢工委员会交际部办公室来,一直继续谈论国民党对国民革命的态度问题。杨承辉坚持自己的意见道:“哪一个工人不清楚:国民党是没有诚心去干革命的,他们只想争地盘,升官发财!国民党里面有少数好人,也是束手无策!工人们都知道,要革命,只有依靠共产党。”周金说:“所以嗄!共产党如果把这些肮脏东西全都揭开,对全体民众讲清楚,我相信工人、农民、军队、学生,都会站到这边来的。这叫做你不干拉倒,我来干。”李民天说:“周大哥,这恐怕不行吧。广东是人家的地盘,人家就是主人,咱们只是客人。喧宾夺主,怕对大局不利。段祺瑞正在说咱们赤化,咱们当真赤化了,不是凭空给他添些口实?”周榕接着说:“不添口实又怎么样?这我倒不怕。我是相信共产党的。我只怕倘若国民党当真不干了,咱们的力量太孤单,干不成器!”

  周泉小心翼翼地两边望了一望,才说:“我真怕听你们这些人讲话。动不动就是打打杀杀的!怎么干得好好的,又想起散伙来呢?我想存则俱存,亡则俱亡,这才是正理。大敌当前,自己人只当少说两句。受得下的就受,忍得下的就忍!”李民天最后说:“我看总想得出一个办法,既能实行共产党的主张,又能使国民党的大老们满意的。”周金讥笑道:“这个办法到哪里去找?你回去翻翻书看有没有?”李民天听他这样说,不觉满脸绯红。周金也有点懊悔,就转口说:“我不过是说万一国民党当真不干,咱们还要坚持下去。其实现在,咱们还是拥护国民党来领导的。共产党有政策在,我是要服从的。咱们大家从今天起,还是分头去活动,尽量争取更多的人来支撑大局才是。只要咱们自己团结得紧,敌人是作不了大恶的!”这才把大家说得重新高兴起来。

  不管怎么说,周泉的心里总有一道阴影,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她和陈文雄的关系,一天比一天密切。但是她看见陈文雄和自己几个兄弟的关系,却一天比一天疏远。这样发展下去,将来会怎么样呢?她把这个问题,足足想了一个月的时光。在一千九百二十六年一月的一天晚上,她把自己的种种疑虑一齐告诉了陈文雄。那年轻的,别人管他叫“外国绅士”的工人代表笑起来了。他说:“你担心什么呢,小鸽子?别让纷纭的世事损坏了你纯洁的心灵。我们的意见有分歧,可那碍着谁的事呢?我自信是比较公正的。我不轻于同意阿金、阿辉他们,也不轻于同意张子豪、李民魁、何守仁他们。阿金、阿辉他们是豪爽的人,是一条肠子通下肚子里的,这我也知道。大姐夫,李大哥,何家大少爷,他们各有各的鬼名堂,这我也清楚。”

  周泉低声妩媚地说:“表哥,你不觉得我大哥、二哥、阿炳他们和你更亲近一些么?你要是和他们一致,对我来说,会更加好处一些么?”外国绅士笑得更加甜蜜了。他说,“你还是不明白。政治就是政治。政治上的亲疏跟血统上的亲疏完全是两回事。外国很多父子不同党的。小鸽子,你把爱情跟政治分开吧。让我们来享受爱情的甜蜜,把政治上的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吧!”周泉一听也对,就再不说什么了。

  像周泉这样的苦恼,陈文娣也是有的。她还多一重烦恼。因为她爸爸陈万利越来越明显地反对她和周榕的恋爱。二月间,阳历元旦过后不久,她有一次和周榕去公园散步,顺便提出了这个问题。周榕热情激动地说:“娣,不要有任何一分一毫的怀疑。我可以用人格保证,也可以用生命保证,共产党是对的。我请求你,娣,你应该帮助我把你大哥拉到真理这边来,要他鲜明坚定地站在共产党这一边。你能够答应么?”那兴华商行的女会计感到他的爱和他的信任,就说:“我当然答应。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的。”后来想了一想,她又加上说:“可是,我自己还没有想得透彻呢!”

  周榕紧紧搂住她的腰肢,孩子撒娇一般地追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说过永远跟我在一起的么?”陈文娣平静地回答道:“是这样。永远的永远。自从我中了‘桥比特’的箭之后,我就决定献身给他。二表哥,我的感情整个是属于你的,但是我的理智不完全是这样。为了证明我是一个‘五四’时代的新青年,为了爱情和自由,我不怕任何障碍,我什么都能够做出来。但是在政治上,我怀疑你是偏了一点。”周榕没法,摊开一只左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类似的争吵,在周炳和陈文婷之间也经常发生。关于动荡不安的政局的种种流言、传说、揣测、疑惑和争论,他们都是听见了的。开头,他俩还相信一定会像他们所演的戏一样,雨过天青。可是后来,周炳照样相信国、共不会分裂,国民革命不会停止,省港罢工不会失败,但是陈文婷却相反,觉得国、共分裂不能避免,国民革命很快就要停止,省港罢工就要收束。这样,他俩之间就出现无穷无尽的争吵,一直吵了将近半年。一吵,周炳就赌气不理她,只顾没早没晚地和区桃的画像说话。对于学校的功课,他感到越来越厌倦;对于陈文婷,也感到越来越厌倦。可是过不几天,陈文婷又在神楼底门口出现了。她总是十分胆怯地说:“炳表哥,不生我的气了么?我又找到了一条花手帕,是桃表姐送给我的。让你看一看吧!”这样来买周炳的欢心。

  【19.快乐与悲伤】

  一千九百二十六年三月十九日,就是段祺瑞在北京打死刘和珍、杨德群他们许多人的第二天,陈文雄和周泉举行了文明结婚礼。这在当时,是一种豪华、名贵、有地位、有教养,足以称为“人生快事”的大典。有充足的外国味道,很像基督教的仪式,而又不完全是基督教仪式。婚礼在一间大酒店的礼堂里举行。时间是那天下午五点钟。在四点半钟的时候,新郎和新娘坐着红绸装饰的汽车,由另一部汽车上面的乐队引导着,来到酒店门口。全广州的人几乎都看见了他俩。新郎穿着黑色燕尾大礼服,头戴高顶大礼帽,手上戴着白手套;新娘穿着雪白的轻纱大礼服,浑身上下,都用轻纱和素缎围绕着,好像她刚从云雾之中降落到人间来的一般。新郎先下车,举着新娘的手指尖,把她搀下车来,然后用手臂勾住她缓缓前进。主婚人、证婚人、介绍人等等在前领路,男女傧相在两旁护送,孩子们和亲友中的至亲至交,在后面跟随,走到电梯前面,才分批上去。

  在电梯当中,只有文雄、周泉和一个司机,新郎用英文对新娘说:“你今天美丽极了。你的颜色比雪还要洁白,你每一个微笑都包含着一千种的涵义。”新娘低声对新郎说:“你今天漂亮透了。你的身材比哪一个童话里的王子都要壮伟,你的一举一动都深沉而且豪迈。”新郎用英文说:“你快乐么?”新娘这回也用英文说:“超过你一千倍。”陈文雄压低了嗓子,改用广州话对周泉说:“可惜我们都不是基督教徒,不能全部采用宗教仪式。不过等一会你看一看吧,也就跟一个英国公爵结婚差不多了。”周泉快乐得不能再快乐,也就没听清他讲什么,只是笑着点头。出了电梯,只见大厅上张灯结彩,金碧辉煌;贺客们一个个衣服华丽,笑语迎人,好像走进了一个桃红柳绿、鸟语花香的神仙境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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