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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三九、终天恨】

  七夕的前一天晚上,李民天、陈文婕夫妇回三家巷来看陈杨氏的病,恰巧陈文娣也过来了,大家说了许多感慨的话儿。陈文婕谈起从前大家做女儿的时候,每逢拜七姐的节令,不知玩得多么热闹,现在有头有主了,都没心思玩儿了。陈文娣也说奇怪,就象她家小姑姑何守礼,如今正在十四、五上头,正该埋头埋脑,玩儿得入了迷的,却也不玩儿,好象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似的。说话之间,陈文娣又告诉他们一个秘密消息道:“他们何家的人说,光许陈家请军队镇压罢工,不许何家请军队逮捕逃妾,难道军队是陈家私家的!他们决定雇用十二名军队——跟你们一样,不多一个,也不少一个,去胡家把阿杏强抢回来呢!”陈文婕冷淡地说:“这怎么能比!大哥早就说过,我们是合法的,军队应该保护我们;他们——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们是非法的,不应该用武力去欺负别人。”

  陈文娣雍容地笑道:“不要对我说这些!合法呀,非法呀,谁爱管这些闲文!我只是担心咱们的周炳。可怜他屈在乡下当猴王,一直怪不得意的。”李民天低声胆怯地问道:“他不得意是不得意,可是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陈文娣激动地说:“你自然不担心。可他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他跟农场罢工虽然没牵连,跟胡杏可就老纠缠在一起。听说近来跟乡下那黑炭头又搞得火热,当然更不能置身事外。万一那些野蛮禽兽军队动起武来,我就是担心!”陈文婕不动声色地说:“我道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明天反正要回农场看看的,叫他骑个自行车,跑快一点,先上震光小学找着周炳报个信就完了。他跟咱们那王子在上海一块儿打过流,也算知交,也算同志,也算难友呢。他坐牢的时候,咱们那王子还营救过他呢!”说的大家都乐了。

  第二天中午过后不久,周炳刚吃过饭,李民天就来到了震光小学。这种没有先例的突然的拜访,使周炳开头有点愕然。他向那总技师伸出了热情的阔大的手,李民天紧紧地握住它,很久都不放开。周炳觉着十分感动,想起了三年前在上海虬江路口撒传单的大学生,连忙让他坐下,给他倒茶。李民天口渴,一连喝了几杯茶,就问周炳这几年过得怎样,有什么新的想法没有。周炳笑道:“话说起来就长了。你叫我怎么说好呢?总的来说,我的阅历多了,增长了好些知识,信念更加坚定了。统治阶级的残暴达到了极点,但是也快收场了。不是这样的么?”李民天也点头笑道:“是倒是。可是跟你什么相干?你是一个乡下的教书先生,你的职务是按照铃声行动。你的政治空谈,你的冒险幻想,你讨厌虚伪的幸福,你自信是一个有力量的人物,——这一切,对你有什么用?”

  周炳坦然承认道:

  “不错。这一切,对于一个真正的人来说,都是必须的!”

  李民天满腔热情地说:“猜度、臆测、浮想、幻觉,这是不能长久的呀!你太过傻了,你太过傻了,简直比三年前更傻了!你白白丢了一个本来可以得到的上流社会的地位!你自己不知道,你自己离开那有文化的上流社会已经多远了!”

  周炳固执地说:“我永远也不回头!离得越远,就越接近我的幸福!”

  “不,不,好表台!”总技师简直近于哀求了,说:“回来吧!回来吧!不要把自己的才能那么慷慨地毁掉!你从戏剧上用功,前途无可限量,对人类也有真正的贡献!人家两个阶级在斗争,你插手进去有什么味道?”

  周炳愤愤不平地说:“什么人家?我自己就在里边哪!想不到一别三年,你还是没有长进!你说说看,你自己怎样了?你的研究有结果了么?你的才能有发展了么?你的道路走得通了么?说说你自己,别光说我。”

  李民天天真地摇头道:“不成,不成,第三个不成!”

  周炳诱导他道:“科学研究跟艺术创造一样,没有政府的支持是不行的!将来无产阶级夺取了政权,一定会让你办一个规模比现在大十倍的试验农场!”

  李民天一只手抚着胸膛说:“但愿如此!但愿也让你办一个大剧场!”

  周炳又乘机提议道:“那么,你现在对你那些农场工人让点步,收回成命,或者说,稍为人道一点,——不行么?”

  李民天吃了一惊道:“什么?他们现在对农场工人很不人道么?我的上帝,那怎么可能呢?你要知道,一切事情都是你三表姐管的。而你的三表姐,她是个头脑清楚的人,她是个文学家,我完全信任她。可是——如果真有那回事,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就在这种气氛的倾谈里度过了。李民天觉着焦躁,徬徨,心情不安。他原本打算来劝说周炳的,后来倒是周炳反过来劝说他。最后,他迷迷惘惘地站起来和周炳握手告别道:

  “事情不是一天、两天谈得清楚的。反正一切都不忙于下判断。算了吧!我固然没看见出路,你可也没找到通途,大家好自为之吧!”这样,他就走了,把陈文娣、陈文婕要他给周炳通风报信的使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那时候已经是黄昏,是一千九百三十一年八月二十日,也即是阴历辛未年七月初七、牛郎织女天河会那一天的黄昏,有十二个兵士由蛇冈向村子里胡源的住家快步前进。这是震南村驻军从连部派出去的一个特务班。人数是三家巷何福荫堂指定的。他们认为陈家能雇用多少正规军队,何家也能雇用多少正规军队,因此,一个也不许多,一个也不许少。这些兵士虽然没有自己的特点,而且皮黄骨瘦,弯腰驼背,言语污秽,举动下流,全然合乎国民党正规军的规格,但是说老实话,有一多半是冒名顶替,象上边派人来点验的时候所耍的花招一样的,不过外表看不出来罢了。他们既然是正规军队,——或者说,既然穿了正规的军衣,那气派跟乡团、保安队就是不一样。他们一脚踏进胡家大门,把门板就撞掉了一扇,中梁也飒飒地落下沙尘来。那为头的只使唤军中的简短语气说了一个字:

  “绑!”

  其他弟兄就一声得令,动起手来。他们打人的打人,摔东西的摔东西,捣灶头的捣灶头,砸水缸的砸水缸,一时乒令乓啷,把胡家打得落花流水,地动山摇。有两个兵夹住胡杏,就想出门,胡柳抓起条凳,朝那两人的背上砍下去。那两人一松手,就来扑胡柳。胡源、胡王氏、胡杏见家业已经毁掉,也就奋起神威,每个人和三、四个兵士对打。看看众寡不敌,独力难支,胡杏就尖声叫嚷起来。左邻右里听见胡杏呼援,平时早就恨透了那些横行霸道、无恶不作的丘八的,这时都抄起铁锄、铁锹、竹杠、扁担,一齐杀将过来,和兵士们打成一团。何好、胡执两位大姑娘,心眼儿灵活,一个跑上大帽冈去通知胡树、胡松,一个跑上小帽冈去通知姑爷周炳。在那许多血肉相连的援兵之中,三姑和六婶虽然身上有病,也豁出了性命,拿着菜刀和柴刀,对着敌人猛冲。最骁勇剽悍的是何四伯、胡八叔两个人。他们挥动耕田家伙,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有几个兵士叫他们打得呵唷直叫,有几个兵士叫他们打得歪三倒四,站不起来。那些豺狼的兽性,总算稍稍压住了一阵。何四伯、胡八叔一面猛冲猛打,一面闪避腾挪,还时时回头照顾胡柳、胡杏姊妹,口里不住地提醒胡柳道:“留心小的!留心小的!”这样,双方僵持了不大一会儿工夫。胡柳忽然瞅见了一个兵士,反扭着胡杏的两条胳膊,正要把胡杏推出门外。她大喝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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