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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大家都抢着问那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冼鉴点着了一根烟,慢慢地给大家介绍道:“打上个月十五到上个月三十,咱们在江西的吉安到福建的建宁这八百里土地上打了一个大胜仗。这我一点不加,一画不减,是一个非常漂亮、非常漂亮的大胜仗!这一仗打下来,咱们搞垮了公秉藩、毛炳文、许克祥、刘和鼎等等八个师,完全消灭的有五个师还多,缴枪两万多枝,俘虏三万多人,连敌人的前线总指挥胡祖玉也叫咱们红军打死了。这样子,国民党的第二次‘围剿’就叫咱们红军给彻底粉碎掉了!”

  大家听了,都把手举起来,放在脑壳上,十分庆幸。胡柳跟胡杏使唤纯正的南海女腔高声呼喊道:

  “红军万岁!”

  “共产党万岁!”

  听她们那股劲儿,好象平常殴打她们的人,如今也叫红军痛打了一顿,她们的仇恨也报了,气也出了似的。后来,大家又问什么叫做“公秉藩”,什么叫做“胡祖玉”这些怪名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性胡的也有坏人;又问吉安县是什么样子,建宁县怎么去法,蒋介石心里是什么滋味,南京的国民党反动派有什么新花招;笑语喧哗,煞是热闹。周炳想着,想着,恍然若有所悟地说:“我明白了!原来陈济棠在这个时候反蒋,是因为蒋介石在江西打了败仗,遭了挫折,腾不出手来对付他的缘故!”冼鉴笑道:“这么说,也有道理。”胡杏问:“仙汾的锦华洋货铺还开着么?”胡柳也问:“还有那省城的鸿发绸缎庄吗?冼鉴轻轻摇头道:“不了。不开了。咱们把它盖起来了。”

  胡杏天真地说:“等红军打进省城再开!”胡柳纠正她道:“你这傻丫头!红军打进省城,咱们就开那大绸缎庄、大洋货铺,还开这么小的?”周炳更正她两人道:“红军打进省城,咱们什么绸缎庄、洋货铺都用不着开了。咱们到他公安局里面办公去!”冼鉴只是笑着点头,好象他对不论哪个人的意见,全都赞成。后来,他又单独吩咐周炳道:

  “周炳,这儿有一件重要事情,少不免要你去省城办一办。”

  周炳也不问是什么事,就一口应承下来了。跟着冼鉴又说:“是这么一回事。咱们的冯斗押运了九条驳壳枪,一箱子弹,准备发给你们第一赤卫队的,但是叫九江缉私队扣留了。冯斗自己说是益庆堂的人,东西也是益庆堂的东西。你们知道,这益庆堂是南海有名的捞家‘鬼枪益’和‘大头庆’的堂名,在那一带很有势力。九江缉私队的队长调走了,如今是队附梁森当家,你们是老相识了。这梁森认不得冯斗,又不敢得罪益庆堂,想没收又不敢没收,想放行又不敢放行,正在‘讲数口’。你去省城想法子找着省党部干事李民魁,出几百块港纸,运动他写封信给梁森,劝梁森不要得罪益庆堂;另外咱们再扔几百块港纸给梁森,这件事就算妥了——你们第一赤卫队得到了这批军火,再加上从前缴来的旧枪,就可以扩大队伍,而且就真正地武装起来了!”

  周炳听得明白,十分高兴。和冼鉴分手之后,他一夜翻来复去睡不着。天刚亮。他连脸都不洗,早点都不吃,把一包港纸装在衣兜里,就奔向广州。到了广州,才不过九点多钟。他一口气跑到擢甲里,想找那在酒楼饭馆卖唱度日的女孩子阿葵,找听打听有什么门路。找到一家浅浅窄窄的土墙房子门口,他见大门紧闭,迟疑了一下,就举手敲门。敲了半天,没人答应。对门一个老太婆问他是不是要打阿葵姑,他说是。那老人家说:“你挨晚来吧。这会子才睡着呢!”

  周炳没办法,只好朝官塘街三家巷走。回到家,见着了妈妈和嫂嫂,就问起周榕情况。原来周榕这次回广州,只在外面走动,也没有回过家。周炳把姚满所听到的、何守仁跟李民魁的阴谋诡计对大家说了一遍。区苏急得一声不响,周杨氏更是急得跑出跑进,不得安生。后来把周泉叫了过来,一道商量。周泉说,“那些人近来跟何家意见不合,只怕不肯去说。就是说了,也只怕嘴巴不响。如今之计,不如去向文娣二姑求个情,让她出面缓和缓和。她也许念起旧情,会答应也不一定。”

  正忙乱着,周榕忽然穿着一套白斜布大反领西装衫裤,从白兰树影下走了进来。身上还沾看白兰花的香味儿。大家一见,惊喜欲狂,抱着他,扯着他,把他弄得莫名其妙。后来他脱了外衣,把那一岁多的儿子周贤搁在膝盖上玩耍,一面听周炳的叙述,周炳讲完了,周榕就说:“是。他们是天天都要陷害我们的。这一点,我们既不怀疑,也不害怕。不过他们既然决心两面开弓,一手打蒋介石,一手打我们,那我们当然是严加防范的。看样子,我此后的行踪要更加飘忽,更加隐蔽,回一趟家也不容易了。不过你们放心,他们是奈我不何的。贤仔,跟爸爸说声再见吧:再见。再见。对了,再见!”

  周榕走了之后,周炳在家吃了午饭,就动手修剪修剪白兰树和枇杷树的枯枝,又在两边都浇了几桶水。一会儿,周泉把国栋、国梁大小两个儿子都哄着睡了,就又走过外家来闲坐。周炳和妈妈、姐姐、嫂嫂一面叙着家常,一面把胡柳、胡杏的苦楚之情和英烈之气对她们说了一遍。三个人一面听着,一面流泪。周妈心慈,又是最爱胡家姊妹的,就说:“看那恶人恶到几时!我不信她俩没有出头之日!”周泉抱着满腔同情说:“胡柳虽然没有知识,可她比我们这些‘五四’新女性,勇气大得多了!”

  区苏赞叹不迭地说:“那杏仔才是呢?哎哟哟,你们看那菩萨一般的脸儿,你们看那佛爷一般的心!论美貌,我们桃仔还可以跟她比一比;论人品,我做姐姐的才敢说,桃仔比她还薄着呢!”大家又惋惜嗟叹了一番。到了太阳越过枇杷树梢,周炳又离开三家巷,来到擢甲里阿葵的门口,见大门虚掩,料想阿葵已经起床,就轻轻敲了两下门,同时故意大声打听道:

  “请问,这里是擢甲里二百号么?”

  阿葵在屋里一听,不觉打了个楞怔。这是一句开玩笑的话儿,擢甲里根本就没有二百号。但是懂得这句话的人,只有正歧利剪刀铺的打铁仔杜发和周炳,这几年都没听见说了。如今这个人是谁呢?她连忙走出门口看一看,果然是美男子周炳,不觉满心欢喜地往屋里让道:

  “内进雅座,内进雅座。三天以前,我就梦见你了,‘靓仔炳’!真灵验呢!”

  周炳一面往里面走,一面笑道:“有那么好的事儿?我相信不相信?”

  到得堂屋,周炳使唤黑如光漆的圆眼睛四围瞟了一下。只见家俬陈设,简单干净。正中一张八仙桌子,两边各有一张斗方马杌;南北靠墙,各摆着两张条凳。八仙桌上放着一把茶壶,几个有耳小茶杯。一幅十年前的时装美女王彩月份牌,挂着普通人家供神象的位置上。此外四壁空空,什么都没有。连尘埃、蛛网、虫屎、水渍,都很难看到。周炳说,“你不敬神么?”阿葵说,“我敬神做什么?”周炳又说:“也不买几个画镜?”阿葵笑着回答道:“这里又不是理发铺子,挂那个干什么?人家又不是来这里看字画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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