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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有一个便衣侦缉,好象是个领队的模样,掏出手枪来,对准他的胸膛说:“不准嚷!再嚷,打死你!我们是宪兵司令部的,来搜查军火!”冯敬义笑道:“你们又不早说!连门都不敲一下!你们早说是司令部的,我也就不怕了!”其实这个时候,冯大爹的目的早已达到。他那副锻炼了四、五十年的叫卖嗓子,是传得很远、很远的,不要说五丈、六丈,就是十丈、八丈,也听得清楚。加上如今更深人静,自然传得更远,也更加分明。冼大妈一听见冯大爹叫嚷,就知道不妙,后来听他叫救命,更证实是出了事儿。她连忙吹灭了灯,反锁上大门,就穿过市头,走到过江渡口,匆匆忙忙过了江,一口气朝第七甫志公巷她表姑奶奶黄五婶家里赶去……芳村这边,便衣侦缉一面搜查冯大爹住处,一面对他进行盘问,要他说出他最近跟些什么人来往,那些人姓甚名谁,家住哪里,等等。折腾了半天,既搜不出东西,又问不出苗头,就要把他带走。冯大爹看见既然如此,知道没有办法逃脱,又不明白冼大妈听见了他的暗号没有,就滑稽地,同时十分镇定地说:

  “别忙。让我把鸡笼口打开再走。鸡笼口打开,明天它们自己会钻出街外找吃的。不然的话,到我回来的时候,它们全都饿死了。”

  其实他想明天绝早,那些鸡出了笼,到处乱窜,说不定冼大妈看见了,会跑过来教训他,然后就会发现他人已经不在,那就……但是那领队的侦缉不懂这些道理,反而讥诮他道:

  “你想得倒怪美!你知道你准能回来么?”说完,又对几个伙计说:“他既然舍不得他的鸡,你们谁做做好心,把他的鸡一道带走吧!”

  果然有两个侦缉一声“得令”,就动手去捉鸡,绑鸡。鸡呱呱地叫着,挣扎着。那两个侦缉低声地在嘲弄自己。一个说:“他妈的,办这种案子,不晓得倒他妈的几辈子霉,半点子油水也没有!”另一个说:“还不好么?美美的一顿消夜!卖了你的屁股,也不过挣这么些!”冯大爹不管这些,又提出另外一个题目道:

  “你们哪位老友,陪我到门口外面去一趟好么?我得把那块布帐放下来。不然的话,到我回来的时候,我那几棵‘一品红’全都晒死了。”

  那领队的极不耐烦地把手一扬道:“去吧,去吧。什么都死不了,你自己倒很难说!”早就有两个侦缉夹着冯敬义走出门外,把那块破布帐放了下来——那些便衣侦缉哪里知道:这却是一个真正的暗号!按照原先的约定,这是一个危险信号。不论金端同志也好,冼大妈也好,一看见这个信号,就知道这屋里出了事儿的。一切停当,冯敬义很希望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赶快离开他的房子,就反而催那些侦缉道:

  “走吧!时候不早了。”

  领队的叫人把冯大爹的两手反绑着,把他押出门口。那领队的见冯大爹冒冒失失,婆婆妈妈,滑滑稽稽,糊糊涂涂,心里觉着好笑,也替他呼冤,就在出门口的时候问他道:“怎么,你不锁门么?”冯大爹冷笑一声道:

  “哼!他已经六十四年没有叫人锁过了!谁得闲去锁他!”

  【三五、真伪之间】

  也是那年三月,何娇的妈妈何龙氏旧病发作,医治无效,吐血死了。何福荫堂的长工何勤是个没主意的人,见老伴儿咽了气,就一面嚎啕大哭,一面问女儿道:“阿娇,如今已经出了事了,家里面一个刮痧的铜钱也没有,你看怎么办才好?”何娇已经泣不成声,掩着脸不说话。何勤问了又问,她才抬起尖削秀气的脸来,勉强开言道:“随便怎么都成。爹,你赶快拿个主意吧!”何勤打赤脚走出门口,去找他们的管账的商量。二叔公何不周见他送羊入虎口,就笑起来道:“你又来了!你死了老婆,虽是可怜,可现下刚插完秧,哪有闲钱给你使?”何勤一再哀求,二叔公就说:“这样吧。郭标有五十块钱,存在我这里。你立刻拿花轿把你女儿抬过门,跟他成了亲。回头我叫他把那五十块钱借给你。利息也不会太贵的,顶多不过每两银子月息三分。”

  何勤两眼红肿地望着他的管账的,说:“利息贵贱,倒不去说它了。只是孩子过门,迟一年半载不行么?”二叔公说:“你整个都是废的!这世界,今天不知明天。谁跟你谈一年半载的事儿?”何勤声音低得蚊子似地喃喃自语道:“她有孝在身哪!”二叔公笑道:“你真算得上一个食古不化!人家古时,卖身葬母好少的?那才真是大孝呢!”何勤辩他不过,只得应承了,拿了五十块钱毫洋回家,给老伴儿办理后事。人力上头,早有陶华邀约了胡树、胡松、马明、区卓四个人,山上、山下,奔走料理。第二天出殡,大家把何龙氏棺木抬了上山,落土安葬。何勤、何娇父女俩,又是一番伤心,哭得声音都嘎哑了。回家之后,何勤把何不周逼他答应婚事的情形,详详细细地单独给何娇讲了一遍,并且鼓励她道:“不是你爹糊涂,不是你爹不明白你的心事,你爹实在没路可走!那孩子声名不好,我也是明知的。你好好地过去,好好地跟他过日子吧!皇天有眼,说不定咱们还有出头之日的!”何娇的眼泪早已哭完了,听见这么说,也没有再哭,也没有说话,只是整整一天,水、米都没有沾过。她十遍、百遍地自思自想道:

  “事情已经这样,到底对他说好,不对他说好?”

  最后她下了决断:爹已经答应了别人,又使了别的人银子,过门的日子都有了,说不说吧,反正不顶用了!第三天一早,这位年方二十,又善良,又刚强,又孝顺的姑娘扛了把锄头,说要看田水去,就出了门,一直朝东沙江基围走去了。陶华从大帽冈上走下村子,想帮帮何勤,恰好何勤一个人在家,就坐下闲聊。那可怜的老汉忍不住又把何不周逼婚的事情对陶华讲了出来。陶华气得眼睛都炸了,问:“何娇怎么说?”老汉说,“她一句话没讲。”陶华又问:“她如今哪里去了?”老汉说,“她独自一个人看田水去了。”陶华突然变脸道:“你真是老糊涂了,爹!她是个什么性子的人?你放她独自一个人出去,这阵子岂不完了!”说完就跳起来,出了门,朝田里飞跑追去。何勤是个长工,给何福荫堂扛活儿,自己本来没有地。当初何龙氏在生的时候,见日子不够过,就佃了离村很远的一亩几分边角地,带着何娇胡乱种了点东西,贴补贴补。

  陶华一看这块地,没有何娇;再一看哪块地,也没有何娇;又向何娇的女伴儿何好、何彩、何兴、何旺,胡执、胡带、胡养、胡怜一一打问,都说没有看见。那时陶华急了,一口气跑上东沙江基围,嘴里大声喊叫何娇的名字。没有人影儿,也没有应声儿。他跑到西边,又跑到东边,象一匹烈马似地大堤坝上来回奔走。忽然之间,他发现东边远处,那十分僻静的地方,有一个黑点。他发狂似地跑过去,同时大声呼叫。但是那黑点没有听见。那黑点在堤岸上,徘徊着,以后就突然跳进了暗绿色的江水里面。那的确是一个人了。那个人一会儿浮起,一会儿沉下,慢慢地漂向江心。陶华赶到那出事地点,看见基围上撂着一把锄头,——不用细看,那是何娇的物件。他跳下水里,奋勇游上前去,把那可怜的姑娘救了起来。上了岸,陶华横抱着她,朝村里走去。陶华一面走,一面擤着鼻子里的水,一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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