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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他的话刚说完,只听见一片呐喊,象晴空霹雳似的,——陶华、周炳、邵煜、胡树、胡松、区卓、胡柳、胡杏带领着胡源、胡王氏、何勤、何龙氏、何娇、何俭、何四伯、胡八叔、三姑、六婶、何好、何彩、何兴、何旺、胡执、胡带、胡养、胡怜等二、三十人,后面还跟着挨饥抵饿的二、三百人一面吆喝着,一面冲上前去。他们都带着扁担、竹杠、绳索、箩篸,准备搬运。这天早上,南渡口停泊着五条米艇,都装着用麻袋盛着的白米,堆得舱面满满的,看来每一条船都过万斤。他们正准备按照何不周的吩咐,收起跳板,开身前往仙汾市,却忽然碰着震南村农会来征粮。

  船家之中,有些深明大义的,知道震南村中饿死不少人,这运粮去仙汾市、高价粜出的勾当是伤天害理的行为,就站在一边,不加干涉。有些不明是非的,正在茫然不知所措,看见震南村农会人多势众,杀气腾腾,也就不敢动弹。只有少数平时跟何不周一起走私漏税、为非作歹的人,还打算留难一下,或者悄悄溜走。

  那时天已蒙蒙亮,陶华、马明领着何勤、何龙氏、何娇、三姑四个人,先上第一条船;周炳、关杰领着胡源、胡王氏、胡柳、胡杏四个人,先上第二条船;其余三个组,每组六个人,三男三女,分别准备上其他的船。第一、二组上了船,马明、关杰两人和船家说明来意,陶华、周炳两人指挥众人动手打开米袋,把白米倒进竹箩里。邵煜、丘照带领第三组人马,正要上船,不料船上有个何不周的走狗,竟想抽起跳板,拒绝征粮。丘照看得清楚,一步跳上船面,举手一拳,把那走狗打进水里,岸上的人齐声喊打。第五条船见农会的纠察队来得厉害,就连忙收起跳板,大家七手八脚,用竹篙把船撑离了岸,慌忙逃走。胡松、何俭两人带领第五组人马,一面吼叫,一面追赶。恰好纠察队划着两只小艇,从横冲迎面飞来,拦住去路;又用竹钩软索,截住米艇,逼船家撑回南渡口码头,卸下粮食。

  霎时之间,这南渡口堤岸上人头涌涌,欢声雷动。太阳急忙地从大帽冈那边探头出来,给震南村穷苦饥饿的人们添了光彩。大家舀着米,分着米,挑着米,扛着米;讲的是米,笑的是米,赞的是米,骂的还是米。大家碰破了脚趾,擦伤了拐肘,扭闪了腰肢,撞痛了胸膛,还满不在乎地笑着说:“今天早上多么风凉呀!”“那些鸟儿唱得多好听呀!”听见鸟儿都开喉了,姑娘们也纷纷地唱起来;听见姑娘们唱起来,汉子们也放开沙哑的喉咙唱了。

  姑娘们唱的多半是龙舟、木鱼、南音、叹情,爷儿们唱的却多半是班本、粤讴、山歌、水歌,内容不同,腔调也差得远,一时祝英台和岳武穆搅在一起,一时赵子龙和孟丽君合在一块,十分好听。有个冒失小伙子泼洒一把米在地上,有个长胡子老汉就蹲下去,一粒一粒地拣在手心里,然后又连泥带土,一齐送进嘴里嚼着。太阳越升高,越明亮;人们越奔跑,越心红;小艇越聚越多,围着米艇,象蚂蚁啃大象;槐冲的水却黄澄澄地,象一槽油一样,纹丝不动。村子里有少数不缺钱、米的人家,看见那些衣服褴褛、愁眉苦脸的穷鬼,忽然兴高采烈地满街跑、满巷钻,男女老幼,奔走相告,不知出了什么大事,不知是不是红军打进村子来,连忙关紧大门,给菩萨上香祷告。

  也有些吃斋礼佛的婆娘们,忽然看见全村轰动,就想道:“如今才六月初头,离观音菩萨诞还远着呢,怎么就这般热闹起来?”后来她们大胆走出门外,听说今天农会分米,还是不相信地自言自语道:“你倒想!民国十九年来,还没听说过这样的好事呢!——谁也不会分给谁一个大铜板。阿弥陀佛!”尽管这样,尽管没有什么慈善心肠的人,何福荫堂那些雪花白米却当真象早些时候的西水一样,从每一条冲,每一条缝,每一个社,每一个洞,流呀流的,一直流进震南村……

  在小帽冈上,马有仍然紧紧跟着震光小学校长林开泰,这里转一转,那里转一转,一步也不放松,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林开泰听见南渡口那边喊声震天,又看见震南村里面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心中实在纳闷儿。他觉着这马有钉着他,不太舒服,就站定下来问他道:“马后炮,你们十大寇是不是要在今天造反?”马有用大拇指搔了一下自己的腮帮,滑稽地笑:“不知道。别人没给我说,我也不晓得。”林开泰也开诚布公地说:“老友,咱俩从小就要好,我买蒸糕、肠粉,从来也没上别家店铺去过。这如今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你尽可照直说出来。你这样穷跟着我,算哪刀菜?”马有抵赖道:“谁跟着你?真不害羞!你走路,我也走路:船多不碍海呀!”

  林开泰没法儿,只好随他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村子,不觉来到了螺冲桥上。谁知冤家路窄,一碰碰上郭标,正狼狈不堪地迎面走来。郭标一见校长,慌忙问道:“太子爷,你看见那老王八乡长何奀来不?”林开泰反问道:“出了什么事了?”郭标说,“反了,反了,何五爷的白米叫那些合家铲、斩头鬼抢光了!”马有看见林开泰、郭标碰在一道,自己只有一个人,那螺冲桥又是一颠一颠的,恐怕吃亏,就退回桥北去,站着不动。林开泰见他退却,就反而走回头对他说道:“马后炮,原来你们干的好事!你听着:你要是敢走前一步,我们就把你扔到螺冲里面去!”说罢,就和郭标两人快步跑到何家账房,找何不周商量对策去。马有果然不敢穷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上南渡口找陶华、马明他们去了。

  谁知在他磨磨蹭蹭地走到南渡口之前,震南公安稽查站的稽查们,已经在站长梁森的率领之下全体出动,并且已经接近南渡口了。大概在距离南渡口还有一里路光景,站长梁森就下命令开枪。于是稽查们就象过年放炮仗一样,霹雳啪啦地放起枪来:朝有人的地方放;朝没人的地方也放;朝天空放,朝鱼塘放,朝墙壁放,朝树林放;有不少稽查故意朝那些还没下蛋的鸡姑放,也有不少稽查聚精会神地朝那些十来斤重的小肥猪瞄准。在南渡口征粮的人们已经清理了三条米艇,第四条跟第五条才清理了一半光景,枪声就打响了。

  没有经验的乡亲们一听见枪声,早吓得跑光了。陶华、周炳、马明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也决定将征粮队和纠察队暂时撤退,以后再说。公安稽查们打了一场没有对手的混战,却没有看见任何抢米的人,——只有七、八条狗和五、六十只鸡被“流弹”和“砖瓦”所“误伤”。也不知什么缘故,也不知走不脱还是舍不得走,倒有三个看热闹的农民和两个看热闹的农场工人叫稽查们逮住。他们把这五个不相干的人带回稽查站去,马上向省城去报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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