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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老藕,你懂么?这叫做善有善报!这就是善有善报!”

  陈杨氏听了,也是十分佩服。这句话传到何应元耳朵里,他一听就懂了。他的亲家老爷不单在夸陈家,并且在讥诮何家!如果第一个孙子在盂兰节投胎,到现在快满两周岁了,也看不出什么讨债鬼的形迹,反而又加上了第二个孙子,——是善有善报的话,那么,他的两个儿子好好的,却无缘无故疯了一个,那岂不是恶有恶报么?可他虽然听得懂,猜得着,他却无话可说,无言可答,只得叹了一口气,忍了下去。

  这天下午,陈家举行家宴。一过午,吃满月酒的人们就来了。也像往常举行任何宴会一样,真的亲戚、假的亲戚,真的本家、假的本家,真的世交、假的世交,全都来了。看样子,那些有钱的假亲戚、假本家、假世交比那些穷的真亲戚、真本家、真世交都要来得早,情绪热烈,说话畅快,举止大主,因此地位也显得更加显赫。下午五点钟左右,舅舅杨志朴和舅母杨郭氏也来了。他们在楼下的大客厅里坐了一会儿,见客人虽多,却没有说话的人,就上二楼的客厅。那里的人也多,又大半是隔壁亲家的人,就上三楼外甥女们的书房看看。那里是清静一些,只有周泉、陈文娣、陈文婕、陈文婷几个人坐着闲谈。她们好像在商量什么秘密军机,见了舅舅、舅母,只顾起身让坐,也不往下谈了。

  杨志朴和杨郭氏坐了一会儿,问了问各人的身体安好,就站起来说:“我是前清的人,你们是民国的人,我也不打扰你们的姑嫂会了。”说罢,就和杨郭氏一道下楼,去看他们的二姐周杨氏。却没有想到,皮鞋匠区华和三妹区杨氏也在,杨志朴指着区华大声笑道:“怪不得我到处打锣,都找不到你,原来你倒躲在这里!真是……”直到这会儿,杨大夫才无拘无束,谈笑风生起来。区华耸耸肩膀、藐藐嘴说:“在那些珠宝绸缎当中,你坐得安落?等一会儿叫大姨妈另开一桌过来,咱们在二姨妈这边慢慢吃、慢慢饮就好!”杨志朴伸出一只手,好像要阻拦什么人似地说:“且慢!我刚才的话没讲完,半拉子你就插乱了。我正要问你,你和我那辣子三妹为什么只管往这边窜?”区杨氏干脆利落地抗声道:“你这舅舅就是为老不尊!咱不往这边窜,倒往哪边窜?”杨志朴拍手笑道:“对嘛,对嘛!要往我傻子二姐这边窜!不光是老的要窜呢,就是小的也要窜呢!”区杨氏恐吓道:

  “你再说一遍!”

  杨志朴果然再说一遍道:“不光是老的要窜呢,就是小的也要窜呢!”

  区杨氏一站起来,追着杨志朴就要打。大家才恍然大悟子,就纵情笑乐起来。原来区家的大姑娘区苏在香港已经和周家的二小子周榕结了婚,一直没告诉家里。今年三月区苏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周贤,比陈文娣生的何汝温还大了一个月份。周、区两家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不单有了媳妇、女婿,还有了孙子、外孙子,所以杨大夫才用了一个“窜”字逗他的三妹区杨氏。当时追打了一阵,大家又重新坐定,慢慢闲谈。杨志朴说:“既然如此,你们就不该叫我那傻子二姐做姨妈,要亲亲热热地叫声亲家妈才合式。”铁匠周铁今天为了赶吃喜酒,提前放工回家,听见杨志朴这么说,只坐在一旁傻笑。其他的人也只笑得见眉不见眼。周杨氏早就笑出了眼泪,一面拿手背擦,一面说道:“咱们这几兄弟姊妹,就数那当大夫的调皮。你看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还跟出了嫁的妹子打架!”杨志朴慢慢收了笑容,正经说道:“我闹是因为我心里舒畅,不闹不行。其实认真说起来,咱们周、区两家,早在五年前就该对亲家的了——那对比这对一点也不差,说不定要更加出色呢……真真令人可恨!可恨!……”

  大家听了,就都不做声,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杨志朴觉着沉默不好,就又说笑起来道:“说起咱周、区两家,倒名符其实地配称门当户对。二姐夫打铁,妹夫也打铁,——不过不用烧红就是了。只是这么瓜连藤、藤连瓜地连下去,咱们免不了都和‘八字脚’沾亲带故了!”杨郭氏本来很少说话的,听见他提起八字脚,就开言道:“你瞧你,说得好好的,又来了!”……大家正谈笑着,陈家最年轻的使妈阿添过来请杨志朴,说奶奶想请他把把脉。杨志朴一个人走过陈家,上了二楼,走进大姐陈杨氏的房间里。陈杨氏歪歪地靠着床栏,背后垫了木棉枕和软席子,一只手敲着脑袋,直嚷疼。杨志朴用心地把了脉,见没大妨碍,就说:“刚才还好好地四处走动,怎么一下子又烦躁起来了?”陈杨氏说,“谁知道呢?谁知道那鬼毛病呢!舅舅你也说句老实话,究竟这头风是个什么症候,是能好,是不能好?”杨志朴安慰她道:“今天是孙子满月——大好日子,怎么又说起这种话来?只要你别心焦,过些时候,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陈杨氏摇头不信道:“你光这么说,光哄我。我自己就不抓拿几分么?眼看着我也五十八、九了,那川芎、白芷只是论斤、论斤地倒进去,也不过好两日、坏三朝的,还能好到哪里去呢?”杨志朴坚持道:“药力是药力。只是还得你自己清心少虑,才能见效。依我做兄弟的说,你如今家业也有了,子孙也有了,就不用再像从前摆摊子、卖绒线的时候那样操心劳虑了!一个人反正不过两餐一宿,钱银太多了,光觉着累赘!少几个钱,多活几年,看看这个世面,岂不更美?”陈杨氏听着开心,就笑了一笑;忽然又觉着头疼,就皱起眉毛。

  歇了一会儿,她才说:“舅舅,你是至亲,我也不瞒你。你别看我整天跟那些三姑六婆混在一起,放放债,生生息,买买屋,收收租,是我自己有什么图谋计算。不是的。我一个月,也不使一个小钱。我只是替儿子、孙子、女儿、外孙留一条后路。他们如今都当时得令,穿金戴银,可是也难保将来会有三长两短呀!”杨志朴笑道:“这就是你的过虑了!他们各有各的大家业,用不着你担心。要是那么大的家业都保不住的话,你这点小意思倒反而保得住么?你还是保养保养你自己吧!”陈杨氏点头同意道:“不错,我也想自己的事儿。如今我也快六十了,我只想多行点善事,给子孙们多积点阴功。对儿女们,我也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劝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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