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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细哥,你听我说,”他老练沉实地开言道,“咱不能使唤这种腔调说话!咱第一赤卫队要打天下,定乾坤,打倒军阀、买办、地主,打倒帝国主义,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不是么?咱们对天发誓,革命一天不成,共产一天不实行,咱们一天不罢休,不是么?咱们彼此都恨不得挖出心来叫人看;彼此都你疼我惜,情深义重;彼此都说父子没有这么亲,夫妇没有这么近,兄弟没有这么好;不是么?这几天熬煎日子,又值得什么!有朝一日打回省城,就是你想留在咱村里不走,只怕也办不到呢!到那时候,你们只管把这鬼地脚给我弟兄俩撂下,我弟兄俩一点也不嫌弃它!可是现目今,大家也只好委屈委屈了。哪个当皇上的,当王爷的,当公侯将相的,开头没吃过几天苦、辣、咸、酸?你们说!”

  胡树这番话说得大家眼睛热热的,心窝痒痒的,都受了感动。在竹林子那边,胡柳跟胡杏互相望着,轻轻点头。她们都以为那几条好汉会以情义为重,抱头痛哭,重新和好。谁知在长颈鹿问心有愧,进退两难,想说话又不行,想不说话又不好的时候,马后炮却走上前来子。他摇头晃脑,滑滑稽稽地替区细解围道:“怎么呢,树叔!你说到情深义重,我真心甜。咱们论情,果然比桃园结义的情深;论义,果然比梁山聚义的义重。这话没什么研究!可是你怎么能够说:革命就一定离不开这鬼地脚?革命就一定得在乡下革,不能上省城去革,也不能上别处去革?革命就一定要满腿牛屎,浑身泥浆,不能在省城逛逛街,饮饮茶,看看戏?能这么说么?”

  区细恍然大悟道:“就这话,就这话!你不说,我也想说了。认真说起来,要革命,在省城比在乡下好!省城的无产阶级多,觉悟深,热情高,没有农民意识,枪械又好找!我回省城去,只等大令一下,就立刻捞起我那条‘六密哩八’,像大前年起义的时候那样大干一场!只怕你们从这里赶到广州,我早都把公安局拿下来了呢!”胡树、胡松、区卓正待说什么,马后炮抢着发言道:“阿细说得对。咱们来到这震南农场,原来不是想跟它做人做世,厮守一辈子的。咱们无非没处藏身,才到这儿来避避风头,谁知一混就混了这年多两年,真正是逼不得已。如今省城的行情已经松了下来,人家说咱赤卫队的总指挥周文雍周志都已经回到省城来了,咱还呆在这里干啥?只怕过不得几天,连咱的政治指导员也会溜到省城去,把这些鬼地脚忘得一干二净呢!”区细又接下去道:

  “可不!你们记住给你们柳姐姐说,人家是中学生,是知识高、头脑新的人,谁要是没有中学程度,谁也别想跟他厮守一辈子!”

  在竹林子那边,胡柳本人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句话。她像着了一棍子似地,倒退了两步,脸色发青,差一点失去了身体的平衡。她只对胡杏说了一句话:“你先回家吧!”就头也不回地朝小帽冈震光小学走去。胡杏没听她的话,没有回家,却紧紧跟在她后面走着。进了学校大门,两姊妹一前一后,一阵风似地朝周炳的卧室卷去。房门开着。周炳刚吃过饭回来,一转身看见她俩,就朝门口迎出来两步,诧异地望着客人。

  “炳哥!”胡柳两眼发楞地叫了一声,微微喘着气,接着又没头没脑地质问道:“你过几天就要溜到省城去么?把咱们这些鬼地脚忘得一干二净么?是有这个话么?”

  周炳摸不清来意,憨头憨脑地反问道:“这句话是谁跟你讲的?”

  胡柳低着头说:“是呀,是呀。没人跟我讲过。”一边说,一边走到周炳跟前,又把头抬了起来。胡杏走到门口,一只脚踩在门槛上,不知道该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这时候,胡柳又向周炳质问道:

  “你不是说过,革命是为了给一些人报仇么?”

  周炳点着头,没有说话。胡柳又问道:“是给区桃表姐报仇么?是给周金大哥哥报仇么?是给你们杨家舅舅的那个表哥报仇么?”

  提起这些人的名字,周炳显然是激动了。他的眼睛直望着胡柳的眼睛,脸上露出那又执拗、又顽强的神气,声音高亢地说:

  “那当然!那当然!要不,人还活着干什么?还不止呢!还有张太雷同志!还有省港大罢工时候的好伙计何锦成跟何大嫂,还有海员程仁跟程嫂子,还有工人赤卫队里面的真英雄孟才师傅跟大个子李恩,还有亲兄弟一般的铁匠杜发,还有你不认识的许多英雄好汉!这些人有魄力、有义气、有热肠、有才情,只为了共产主义的理想,如今都长眠在红花冈上!”

  胡柳听着、听着,眼泪就要滴出来。她尽力提高自己的嗓子,以便和周炳的语调相适应,说:

  “你就光给省城的人报仇,不给乡下的人报仇么?”

  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周炳不免打了一个楞怔。随后又镇静下来,满腔热情的问道:“阿柳,这又是谁给你讲的?”

  胡柳使唤一种乡下姑娘的固执说:“这还用谁给我讲?我自己还瞧不出来么?咱一家人受了何不周多少欺负,你说过一句话么?阿娇受了那郭标多少欺负,你替她报过仇么?小杏子受了何五爷多少欺负,你也替她报过仇么?你就是瞧不起乡下人!”

  周炳踉踉忙忙地替自己辩护道:“没有那么回事!咱们革命一成功,咱们一夺取了政权,你们的仇全都能报!”

  胡柳再前进一步,她的刘海差不多碰着周炳的鼻尖。胡杏看见她的头往上一仰,就听见她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叫我参加赤卫队?我要革命!我不能革命么?——也不止我一个人!要五十有五十,要一百有一百;有男的,也有女的!你们不是怕人少么?你们不是怕人离开赤卫队么?你们怕什么?我入了赤卫队,我给你们带很多、很多人进来,要多少,有多少!你说好不好?”

  周炳伸开两手,做出迎接的姿势,说:“好极了!好极了!欢迎你,欢迎你!”

  这时候,胡柳望着周炳,觉着他是那么快活,那么宽阔,那么雄壮,仿佛革命成功,夺取政权,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儿。他的头发发着光,他的脸上发着光,他的全身也发着光,那一屋子的太阳,都成了多余的东西。还有他那股子劲,叫人说不清有多大,也说不清是从哪儿来的,只觉着要是他愿意用双手把这个世界举起,他就能够把它举起来。那一边,周炳望着胡柳,觉着她今天勇敢极了,美丽极了。仿佛有一种什么流窜不定的东西,从她的眼睛往外喷射,从她的脸上、手上冒出来,从她说话的声音当中溅起来。这种东西使得她的全身长出一种她从前没有过的丰姿、仪态和力量。

  而在后面不远,胡杏望着他们两个,觉着他们彼此互相吸引着,越离越近了,粘在一块儿了。胡柳扑在周炳胸膛上,肩膀、脊背、腰肢都在颤抖着,也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周炳那两条滚圆的胳膊轻轻地搂抱着她;周炳的脸歪着、挨着她的光亮漆黑的头发。胡杏把那一只踩在门槛上的脚收回去,决心退出房门之外。她的心是甜蜜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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