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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大家都知道他演戏拿手,大家都听过他的清亮甜厚的嗓子,可是大家都诧异他这几句话怎么说得这么深厚,这么雄壮,这么好听!他最后说到“希望”两个字的时候,伸手轻轻在空中一抓,好象已经把那“希望”牢牢地抓在手里。同时他这一抓,又把这群野马似的汉子的心抓住了,拴定了,叫大家呆呆地望着他的拳头,动弹不得。

  正在这个时候,给他们放哨的豪爽少年区卓带了三个中年男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大概这些来客已经听见了周炳所说的话,一跨进门槛,看见墙上悬挂着鲜艳夺目的红旗,就说:“好极了!对极了!有骨气!有胆识!”周炳一望见他们,就象孩子见了亲娘一样,连蹦带跳飞奔过去,扑倒在他们身上。大家跟着望过去,见冼鉴、冯斗、谭槟三个共产党员一齐出现,象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大家也不管这时候是什么时候,这地方是什么地方,一齐欢呼叫闹起来。大家问了他们数不清的许多问题,也回答了他们数不清的许多问题。他们也问了每一个人数不清的许多问题,同样回答了每一个人数不清的许多问题。又笑、又骂,又赞、又叹,像雷鸣似地一阵阵轰起来,传到左邻右里,传到螺冲和前冲,一直传到东沙江堤岸上去。足足闹了一个更鼓,才稍为静了下来。

  大家兴头没过,只管张大嘴巴笑,兴奋得不得了地在听着客人说话。冯斗说他在广州、韶关这条线上走货车,昨天才从韶关经过翁源回到广州,可惜没见着马有和区细,更不用说关杰了。他又说沿路的军队的确勒索得很凶,可说五里一关、十里一卡,不过只要老板肯花钱,还是走得通的。不单是走得通,沿路还可以买到各种各样的长枪、短枪、手榴弹,甚至还可以买到机关枪呢!他弯着那又高又瘦的身躯,眯起一只眼睛,象在放机关枪一样,引得大家开怀大笑。谭槟也给大家说了他怎样在南海、番禺、顺德一带地方组织农民武装的故事。他的确象传说中的那个英雄一样,又矮又圆,满嘴胡须,一口台山话,一身黑衣服,掖着两条枪,威武得很。大家要看他的枪,他就撩起黑衫给大家看。他说他的确在震北村出入过,也的确到过宝安县的深圳和香山县的前山,可惜他不知道周炳要找他,因此没有等候。他知道许多愚蠢的地主和脓包的军官的故事,一说起来又是嬉笑怒骂,妙趣横生。他说他本来老早就要攻打省城,可是现在,他宁愿等一等。因为看样子张发奎明、后天就要打到观音山,他想让张发奎跟何应钦、陈济棠他们干一场再说,这又引得大家开怀大笑。

  “研究家”冼鉴又是另外一种风格,他沉静严肃,雄才大略,先谈蒋介石和冯玉祥之间的战争,又谈广东陈济棠和广西李宗仁、白崇禧,汪精卫派的张发奎之间的战争,随后又谈到国民党所挑起的反对苏联的战争。往后,他又使唤一种愉快的心情,激动的语调谈到毛泽东同志在赣东南成立苏维埃政权、扩大红军和土地革命这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听得大家连眼睛都不眨一眨,不知不觉到了天明。刚认得出路,他们就要走,大家把他们揪住、拽住、拖住、抱住,哪里肯放!后来他们答应将第一赤卫队的情况报告南、番、顺特委;留下了仙汾市的几个临时地址;又约定了半月后,如果他们不来,至少也叫如今在顺德县容奇镇做缫丝女工的黄群来碰一次头;大家才勉勉强强地松开手把他们放走了。

  【十八、诀别】

  过了半个多月之后,约莫在冬至之后五、六天,有一个晚上,大家又不约而同地上胡柳家里来闲坐。整整半个晚上,大家只管抽烟,喝茶,却不说一句话。自从冼鉴、冯斗、谭槟三个人来过震南村之后,大家的日子过得挺热火,拿队长陶华的话来说,就是“吃也吃得香,睡也睡得甜,做起功夫来特别有劲”。按照马明参谋长的想法,他们这回有了共产党的领导,这第一赤卫队说不定很快就会改编成红军,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离开试验农场,出发去攻打广州。政治指导员周炳要大家做随时参加战斗的思想准备,又告诉胡柳:只要一打下广州,她的不幸的妹妹胡杏就能够获得自由。除此之外,周炳又在赤卫队中间展开了捐献运动:动员大家把能积攒的钱都积攒起来,准备和南、番、顺特委一联络上,就捐献给党,做为革命事业的活动费。大家都同意了这些想法,按照这些想法去做准备工作。

  胡柳给他们缝了一个钱包,上面绣上带铁锤、镰刀的一面小红旗,把所有的捐款都装在里面,然后藏在一个极为秘密的地方。胡树、胡松两兄弟赶快把那扇朽坏了的烂大门修理好,以便没人在家的时候,可以把大门锁起来。只有他兄弟俩对于当红军、出发到省城去打仗,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思,大家都拿这一点说了许多笑话,取笑他们。不知不觉,五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冼鉴他们还没有来,去乐昌找寻冯斗的关杰却回来了。他听说他们三个人来过,后悔得什么似的。他又告诉大家,他路过广州的时候,碰到一个从前一道在普兴印刷厂印《红旗日报》的工人,他向那个人打听他们的朋友古滔的下落,那个人也不知道古滔在哪里,却悄悄告诉他,有人传说周文雍同志已经回到省城活动,又有人传说金端同志已经回到广东,目前正在海、陆丰一带活动。

  大家听了,又是一番高兴。可是到了如今,半个月全都过去了。别说南、番、顺特委没来人,冼鉴、冯斗、谭槟三个人不露面,就连顺德县那方面的黄群也不来。他们慢慢着急起来了,心里头怅惘起来了,今天晚上坐了半个晚上,还没人吭声。大家都在心里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是不是又断了线?”可是大家都不愿意说出口来。后来,周炳重复谈起他在上海找党的情形,谈起那种左右为难、进退不得,想烂心肝、想烂五脏,又急、又恼、又气、又苦的滋味儿,说明革命工作是艰苦的,是真正地艰苦的,是料想不到地那样艰苦的,要大家拿出韧劲儿来忍耐。区细听了,噘起嘴不做声。马有听了,就唉声叹气道:

  “不用说了。象那回暴动那样痛快淋漓的日子,恐怕第二辈子才有了!”

  区卓嫌他丧气,就骂道:“去你的吧!去蒸你的猪肠粉去吧!”

  丘照、王通、邵煜三个人在嗡嗡有声地交头接耳。军师孔明接着就说:“小卓骂得好!也许咱们明天就回广州,也许迟几天。咱们凭什么丧气!周公说得对:困难是困难,希望是希望。你一减少韧劲儿,一变得脆弱起来,敌人就高兴。第二天叫你去打广州,你别装肚子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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