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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胡柳听着,点着头,露出非常神往的样子。看周炳和胡柳两个人那默默无言的神态,大概那面发出新布气味的红旗,已经把他们的灵魂带出这间破烂不堪的瓦屋,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带到很宽很宽的地方去。后来周炳又说:“你铰是铰得很准,照着我画的线儿,一条头发也不差。只是我没画得正。你看,旗身是过宽了些,这镰刀尖儿也短了一些,——不过凑合着用吧,也不用再改了。”胡柳哪里肯依,拿过旗子,用剪刀收窄了一些;又找出一块黄布,另外铰了一个铁锤、镰刀。这回的镰刀尖儿剪成弯弯儿的,长长儿的,象她自己的眼尾一样,十分好看。裁剪停当,她就拿起针线,轻巧玲珑地缝制起来。这时候,周炳想起了陶华的委托,就拿她当亲姊妹似地,不假思索地,关切、朴实地对她说道:

  “阿柳,你是我最能说话的人,我问你一件事。”

  胡柳笑道:“说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周炳的神气象说家常话一般自然,说:“我要给你做个媒。”

  她也落落大方地问道:“谁?你给哪个做媒?”后来索性停下手,抬起头,把眼光从旗子上移到周炳坚强平静的脸上。

  周炳坦然回答道:“关杰——关夫子。他为人怎样,我不说你也知道了。他十分喜欢你,恐怕你还不知道。”

  胡柳拿她那张肌肉紧箍箍的、太阳晒得黑黝黝的脸对着周炳,拿那圆轱辘辘的眼睛在周炳那有点呆气的脸上扫来扫去,看见周炳一心只替旁人打算,自己并无别的念头,就象平常那样温柔淡定地说:

  “炳哥,杏妹对我说过,你是三家巷里最好的好人。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为顾别人,总是那么真心真意的。我们家里没有大哥,你就是我们的大哥。你对我一番美意,我岂有不知之理?可惜你不知道我的心!我早就下了狠心:这辈子不嫁人了!”

  周炳愕然,信以为真道:“那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往那条路上想的?”

  他的殷切的心情,焦急的神态,对人的深信不疑,处处都使人感动。胡柳本来也只想戏弄他一下,见他认起真来,不免也受了感动,眼圈红了一红道:

  “自古道‘红颜薄命’,这句话怎么讲?你看哪一个姑娘出嫁之后,能象做女儿家时候快活?不的话,为什么临上轿之前要哭‘叹情’,少的哭三天三夜,多的哭七天七夜,象生离死别,就要抬出去埋葬似的?婚姻、嫁娶,咱们也看得多了,又有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悲苦辛酸,自作自受?”

  周炳使劲摇动那硬板沉重的大脑袋,看那笨钝怯滞的样子,仿佛他在摇动一个大石鼓,有点摇它不动似的。虽则现下是冬天,他那影影绰绰有点胡须影儿的嘴唇边却铺了一层小汗珠,可以想见他摇动得多么费劲儿。摇了一会儿头,他的眼光忽然往泥地上一落,声音清亮,带点甜味儿,说:

  “谁教你这些的?你听谁说来?你看见谁家的事儿啦?”

  胡柳用悲伤的调子说:“我也不要人教,我也不听谁说,我也不看别家的事儿!光看看咱们小杏子就得啦!她在家的时候,没吃过一顿饱饭。十一岁卖身当丫头,没见过一天太阳。你猜老天爷怎么折磨她?十四岁就迫她当了妾侍!往后饭也不能吃,觉也不能睡,心口一疼,就随地打滚!如今不知道还活着、没活着呢!”说着就哭了起来。

  周炳早就听胡树说过这些事儿,也替胡杏悲伤难过,只是因为胡家的人把这些事儿当做家丑,不愿提起,因此也一直没提过。如今听见胡柳这么说,就虽然严厉,但仍然和气地教训她道:“你怎么一点也不觉悟?阿杏的受罪,不是一个婚姻问题呀!折磨小杏子的,不是别人,就是你家的二姑、那何家大奶奶呀!老天爷什么时候管过这些事儿来?”说完也觉着没法儿替她分忧解愁,只好透了几口大气,陪着她欷歔叹息,伤心了一会儿。胡柳忽然放下针黹,把脚一顿,说:

  “我怎么不觉悟?我可觉悟呢!正因为觉悟,我才下狠心不嫁人,跟着你们搞革命!”

  周炳看来有点吃惊道:“那太好了。那敢情太好了!可是闹革命就闹革命,怎么忽拉巴又要不嫁人呢?赤卫队里女的有的是,没听说不嫁人的。”

  自从周炳从上海回来之后,胡柳还没跟他单独说过这么多的话。她十分兴奋了,晒黑的脸上充满血,胀得通红。周炳望着她,她也望着周炳。四只眼睛定定地互相对望。后来,胡柳忽然非常大胆地说:

  “炳哥,我是跟你学的!从前,你想娶生观音区桃。后来区桃牺牲了,你又想娶那水性杨花的陈文婷。后来陈文婷当了县长夫人,你为了搞革命,就不再想娶人了——不是这样的么?”

  周炳完全没有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垂下头来,脸上红得和朱砂一般,要遮盖,又没个遮盖处。这会儿,他的心里面是羞愧呢,是愤怒呢,是感谢呢,是悲伤呢,还是各种滋味儿都有一点呢,他自己也分辨不清。

  他那庞大的身躯,浑身那些小马一般的肉腱子,那太大了一点儿的脑袋,那长得过分了的大手和大脚,全觉着不知道有多么别扭。他的威严的鼻子对着地堂,他的漆黑的眼睛算是藏起来了,但是他那浅浅的、圆圆的笑涡儿,这时候红得就象真正的苹果一样,却暴露在脸颊外面。他现在是淡漠、迟钝、怯懦、无能、愚昧和呆傻的,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是出奇的漂亮和俊俏。胡柳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针线和旗子,也没有缝,平静无声地望着他。要不是农场的小杂差区卓从外面走进来,这场面还不知道会怎样结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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