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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这还不算!大家瞧我们三个人合起来打,这才叫做‘正岐利’的真功夫呢!”

  大家也不认得他们是谁。只见那年纪大一点的,高大壮健,胳膊粗,手掌大,脸长肩宽,皮黑唇红,是个彪形大汉,跟周炳的身躯约略相称;那年纪小一点的,短小精悍,四肢粗野,手快脚快,眼睛滴溜溜不停打转,那一举一动,都掀起一阵风来。周炳对那高大的叫了一声“孔明”,对那短小的叫了一声“茅通”,接着就说:“来吧!也有这些年没干活了,不知使得、使不得!”原来这两个强壮的小伙子,正是广州西门口的铁匠出身,周炳小时候的好朋友,赤卫队员马明和王通。当下三人见面,也顾不得一叙离别之情,都连忙穿上围裙,捋起袖子,就着铁砧,兵令邦朗地打起铁来。这三个人都是工匠把式,手艺高明,又是故旧重逢,越打越高兴,一时火光闪烁,铁花漫天,嘿、荷、叮、当,嘿、荷、叮、当地响个不停,周围的人看得都发呆了。

  谁知三个人兴头大发。越打越快,越吆越欢,那铁臂和铁锤一同飞舞,那人声和铁声混成一片;仿佛人在火中,又仿佛火在人中;象雨打芭蕉,又象饿马摇铃;象满天星斗,又象遍地飞花;真是出奇地好听,又是出奇地好看;周围的人,不由得众口同声,喝起采来。打罢铁,三个人放下家私,解下围裙,拿袖子擦汗。周炳正想开口问他两个因何到得这地方来,不想人群中陶华、关杰、马有、邵煜、丘照五条大汉一拥而上,一个搂他的脖子,一个围他的腰干,一个拽他的胳膊,一个揪他的头发,陶华一手捏住他那端正隆起的高鼻子,说:

  “你光记得西门口那条路,就记不得咱南关这条路了?”

  众人又跳又闹,哈哈大笑。

  笑声还没落下,谁知从马明、王通背后,又冒出两个更加年轻的后生仔来。为首的一个不过二十岁的样子,身高头圆,壮健漂亮,和周炳有几分相似;后面那一个才不过十五、六岁,高矮适中,杏仁脸儿,很象周炳从前的爱人,在沙基惨案中牺牲了的区桃。不错,这两个正是区桃的弟弟区细和区卓。自从广州起义失败,离开家庭之后,一直躲在南海县大沥乡他们的一个表叔的家里,如今听说震南村招收工人,也赶来应募。当时区卓跳到周炳跟前,一面使劲扳开众人,一面说:“阿炳表哥,不要慌,我来救你!”区细却对南关那五条大汉说:“提起南关,也不光是你们,还有我们两兄弟呢!”

  这一批年轻人隔别一年,生死不明,音讯不通,如今一旦重逢,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大家问候笑乐一番之后,就离开了那铁匠炉,看热闹的人也散了。周炳陪他们去震南农场报了名,又把他们引到胡树、胡松家里,彼此认识。后来问起,才知道胡树、胡松两兄弟,也是在震南农场报了名,要去当工人的,此后大家就要在一起干活,因此更加亲热。周炳和胡家两兄弟一块出去,买了两只鸡,三斤肉,四斤鱼,五斤酒,又把胡源、胡王氏、胡柳叫了回来,做出十几碗大鱼大肉,在矮方桌子上面摆成一大席,十五个人蹲着、坐着,开怀畅饮。一面喝酒,一面诉说别后各人的辛酸痛苦,一直喝到深更半夜才散。

  从此以后,整整一个春天,这些人就在广东震南垦殖有限公司的试验农场里扛活。周炳仍然在不咸不淡地教书;胡源、胡王氏、胡柳仍然在种着那几亩瘦地;区卓因为只有十五岁,年纪太小,只在农场里做杂差,没当上正式工人;其余陶华、关杰、马有、邵煜、丘照、马明、王通、区细、胡树、胡松十个人,都录取了正式工人。胡树、胡松两个人是耕田出身,进了农场以后,虽然看不出当农场工人跟在何福荫堂扛活的长工有什么不同,总还算混得下去,可是其他那八个人就劳累死了,烦闷死了,焦躁死了,整天生气咒骂,不得开交。到累得实在支持不下去了,大家就去喝酒。

  一喝酒,就偏偏听见许多不公、不平、不正、不直的事情。不是震南村的佃户闺女遭人奸污,就是震北村的地主老爷加租夺地;不是“陈边村”的稽查、团丁勒索钱财,就是“李边村”的土豪、恶霸伤残人命;总之那些横蛮霸道,凶残险恶的事情,不外是地主、团丁、土豪、恶霸的所为。偏偏这些人又听不得那些事情。一听见了,就趁着酒兴,破口大骂。也有地主、团丁、土豪,恶霸在场的,听见这些外来的农场工人,这样肆无忌惮,不免还他们几句,争吵起来。有时争吵不休,不免摆开阵势,动起手来。

  那些地主、团丁、土豪、恶霸,平时欺负善良农民,倒是绰绰有余的,认真论起手脚来,又哪里是这十个钢铁汉子的对手?因此,十回有八回,不是那些倒霉家伙溜得快,就一定叫这班农场工人打得头破血流,鼻塌嘴歪,才算收场。这样一来,平时受欺、受压,忍痛、忍泪的耕家百姓,都暗地里透一口大气,心里觉着痛快。有时遇见他们走过,脸上也露出格外的钦佩和敬重。只有那些地主、团丁、土豪、恶霸,对他们是恨之入骨,背后给他们起了个恶名,叫做“十大寇”。他们听了,也全不在乎。陶华说:

  “十大寇不十大寇吧。老子不怕!你奈我什么何?”

  【十四、第一赤卫队】

  整整一个春天,震南试验农场的百多个职工,就在一个挤满木架床的茅棚里度过了。扛活的问管事的,新村的房子什么时候起好,管事的说,还在画图样呢。扛活的问管事的,新村的医生什么时候才来,管事的说,还没有送出聘书呢。扛活的问管事的,新村游艺部的锣鼓弦索什么时候才买,管事的说,先下下象棋吧。扛活的又问管事的,新村的村长什么时候选举,管事的有点不耐烦了,把手一扬,说:“如今是农忙节令,到夏天再说吧!”果然不久,夏天就来到了。这夏天也是的,没给他们带来新房子,没给他们带来好医生,没给他们带来锣鼓弦索,也没给他们带来选举的村长,却照头照脸地给他们带来几场倾盆大雨。有时还是连阴雨,一下就十天八天。别说干活了,就是茅棚里也不好呆。天上漏雨,地上进水,浑没个干净的地方,把人闷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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