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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周炳有心乘机教导他一番,就说:“说戏文是一件正经的大事,不能吗呼随便的。你对说戏文的人,不能大模大样地命令他,只能够很有礼貌地请求他。”张纪文听了,就骄傲地扭歪了嘴唇,再不吭声。周炳凝神静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说道:“从前,很久很久以前了,在一个小小的树林子里,住着一只喜鹊,一只斑鸠……”刚说到这里,张纪文就打断他的话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演喜鹊,妹妹演斑鸠。我是好人,她是坏人!”张纪贞也抢着说:“我才不干呢!我演喜鹊,哥哥演斑鸠。我是好人,他是坏人!谁都晓得,伊坏来些!”周炳说:“你们先别忙。还没听清戏文,只管嚷什么?演戏不比别的事,单凭嗓子吼是吼不出戏来的。演戏是要把假事变成真事,要紧的是这个变字。不一定是好人才能演好角色,也不一定是坏人才能演坏角色。不然的话,台子上的坏人都应该杀光,也就演不成戏了。”张纪文听了噘着嘴说:“怎么都好,反正我不演斑鸠。”张纪贞也说:“表舅讲戏文吧,别管哥哥。反正我演喜鹊,演定了。”

  周炳笑了一笑,又郑重其事地往下说道:

  “你们都知道,班鸠很凶,可是不会造窝儿;喜鹊很和善,又是个造窝儿的能手。这就苦了喜鹊。有一天,喜鹊出去觅食,回来一看,自己的窝儿已经叫斑鸠占据了。她非常生气,跟那斑鸠讲了一阵子理,讲不通,两家就打了起来。那斑鸠是个男的,气力又大,又横蛮,喜鹊哪里打得过他?不大一会儿工夫,喜鹊身上就伤了几处,血流了出来,毛也掉下来了,看看没有办法,她只好避开他,到另外一棵树上去造个新窝儿居住。可是不到三天,斑鸠喜欢那新窝儿,又把它占了。喜鹊不愿意住斑鸠住过的地方,也不愿意和斑鸠做邻居,就在离开十几棵树——快到树林子尽头的地方,又造了第三个更大、更密实、更漂亮的窝儿。可是斑鸠是个自私自利、贪得无餍的家伙,因此过了五天,他又把喜鹊的新窝儿给占了。到了这个时候,喜鹊才知道,对付恶人,光逃避是不行的,得想点办法。她飞到另外一座树林子里,找到了另外一只喜鹊,共同商议。那只喜鹊是个男的,性情温和,但是很勇敢,当下就邀她搬过来,另造一个新窝居住。那女的一想也对,就搬了过来,和他做了邻居。没几天,斑鸠住厌了,又想找现成的新窝儿。他飞到另外那座树林里,果然找到了喜鹊的窝儿。可是他这回碰到的不是一只喜鹊,而是两只喜鹊。他们打了起来。打得十分激烈。树林子里的其他鸟儿都飞出来,给喜鹊助威。结果,斑鸠输了,趴在地上,差点儿都飞不起来。从此之后,斑鸠只好住在旧窝儿里。那三个窝儿慢慢都坏了,先是有了破洞,接着就一个一个地散开。斑鸠不会造窝儿,又不肯学,只是对付着居住。到了那年冬天,风很大,又下着大雪,斑鸠冷得不行,就又飞到喜鹊住的树林子里,想找个便宜窝儿避避风雪。可是别人都防范得很严,使他无从下手。想放蛮强抢,但是想起上回吃过的苦头,又不敢动手,最后,在一个天寒地冻的晚上,斑鸠冷得全身僵硬,谁也没有在意,就渐渐地结束了他自己那横蛮霸道的、很不光彩的一辈子——这出戏叫做‘鸠鹊争巢’,到这里也就完了。”

  张纪文、张纪贞两个孩子听了,都齐声叫好,都说一定要演这出戏。周炳再问谁演斑鸠、谁演喜鹊,两家又垂下了头,仔细寻思,答不上话来了。周炳又说:“演斑鸠要硬,演喜鹊要软;演斑鸠要凶,演喜鹊要善;演斑鸠的可以用身子去挤喜鹊,拿爪子去抓她的脑袋,使硬嘴去啄她的羽毛,可是喜鹊只能忍受,一直到最后那一场大战,她才起来反攻。你们谁来演斑鸠?”张纪贞胆怯地摇摆着脑袋,张纪文又想了一想,就挺起胸膛道:“要是这么着,我来演斑鸠!”

  大家商议定了,正准备搬动桌椅,忽然听见一阵阵哭泣的声音,从楼上隐隐约约地传下来。周炳定一定神,听听清楚,果然是有人伤心。从那声音听起来,还不止一个人。周炳说,“你们先练习练习,我去去就来。”他跟着哭声一口气跑上后楼,果然看见江妈和春兰对面坐着,悲伤饮泣,那小外甥趴在床上,睡得正熟。那两个女人看见他上来,开头惊了一下,后来看见他没有恶意,就索性放声大哭起来。周炳问她们什么事,她们只是哭,却说不出来。周炳没办法,只得瞪着眼干着急。又哭了一阵子,还是春兰先开口道:“我们炳哥叫黑心烂肝的警察抓走了!”周炳暗暗吃惊道:“炳哥?你们哪个炳哥?”

  江妈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江炳……我的儿子……全家靠他吃饭的……他们砍脑袋的说……共产党……”春兰恨恨地说:“真是共产党,一定是好人!”周炳点头同意道:“对。他在什么地方干活?”江妈擦泪道:“他是电机工人。人家都说他手艺不错。可不象他爹那样不中用,一年四季躺在床上闹病不起来……”春兰扯一扯她的衣角,说:“哎哟妈,人家问的是什么地方。”江妈说,“什么地方?不是寅丰?你知道为什么不说?”春兰有点害臊地接着说:“说是叫个寅丰搪瓷厂。谁知道究竟怎么样?”

  看着她俩的神情态度,周炳对于她们之间的关系,好象有所领会,正准备说几句话,安慰安慰她们,忽然听见寅丰搪瓷厂这几个字,他自己也就想起许多事儿来,一时说不出话了。他想起五月底那一天,正是在这间寅丰搪瓷厂大门口,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麦荣大叔叫宪兵押上囚车,而他自己却想不出什么法子帮帮他的忙,他们之间也没说上一句半句话,——他害怕这会成为他的终身遗恨。春兰见他想得出神,就说:“怎么,舅老爷,你知道寅丰搪瓷厂么?”周炳不住点头道:“知道,怎么不知道?我还有熟人在里面做工呢!”江妈说,“你看可巧!那就拜托舅老爷你想想办法吧!”周炳十分作难地说:“我有什么办法呢?你们跟我表姐夫说说看行不行吧。”江妈一挺身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连连摆动两手阻拦道:

  “做做好心,千万别告诉老爷,千万别告诉老爷!”周炳不明白道:“为什么呢?他肯行方便就行方便,不肯,也只当白讲,还怕他把你吃了不成?”

  江妈说,“难说,难说。怕一张扬出去,人倒没救出来,我们的工先叫老爷辞退了,那可真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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