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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胡杏一点也不退让,她也瞪起那一双滚圆的、明亮的大眼睛,眨都不眨地望着何守义。看来她不止美丽绝顶,并且极有威严,好象她背后当真有千军万马在保护着她的一般。碰到这种情景,何守义心中害怕,往后退了。何胡氏躺在床上,隔着蚊帐看见儿子退却了,就骂道:“真没见过这样不中用的公鸡,还怕母的呢!”这时候,何家的使妈阿笑、阿苹、阿贵,都从床上爬起来,站在东窗外面看热闹。小姑娘何守礼才十一岁,早就睡着,这阵子也叫她二哥吵醒了,跑到东窗下,跟在使妈后面看。大家听见何胡氏这样不知羞耻,都心中不忿,低声骂那做妈妈的不是人。里面何守义听见妈妈这样一撺掇,立刻壮起胆来,一步跳上前,向胡杏扑过去竟要发狠。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胡杏却显出那临危不乱,灵慧矫捷的本领来。看着她端端地坐在床沿上,全身纹丝儿不动,谁知何守义猛扑上去,扑通一声,竟扑了一个空,一头撞在床板上,撞得他火星迸裂,呵唷直喊。胡杏早站在一旁,举起手来,缓缓地理着头发。她那神情风度,真是凤凰没有这般安详,燕子没有这般轻盈,山猫没有这般敏捷,黄没有这般迅速,竟是神仙下凡的一般。何守礼在窗外看得清楚,只是一个劲儿鼓掌叫好。其他的人也连声赞好。

  何守义疼痛难忍,趁势耍起赖来,倒在胡杏床上打滚,又把胡杏铺的、盖的,一古脑儿摔在地上,最后拿起胡杏枕着的瓦鼓使力朝胡杏掷过去,只见胡杏轻轻一闪,那条又粗又大的黑辫子一甩,甩到高高挺起的胸膛前面来。人没打着,瓦鼓撞到砖墙上,嘡的一声,砸得粉碎。大少奶奶陈文娣叫这边闹得没法儿,通夜没有合过眼睛,这时也就穿好衣服,来到大奶奶房门口劝道:“妈,揿揿二弟吧。太不象话儿了,左邻右里会说闲文的。二弟是有病的人,对他的身体也不好。”从她的口气里,还听得出五四时代的妇女那种见义勇为、挺身而出的韵味儿。但是大奶奶可不管这些。她只是恶狠狠地丧谤陈文娣道:“你倒管起何家的事儿来了?还早!你是新派,你新你的。我可是旧派。真新样儿:小叔子打打闹闹,关你大嫂子屄事!”陈文娣听见这些话,连忙用手指塞起耳朵窟窿,踉跄退走。

  这么闹看,眼看快要天亮。有一回,何守义逼着胡杏,一直逼到何胡氏床前。胡杏用两腿抵住床沿,口里叫道:

  “大奶奶!你看少爷,浑不害臊!”

  何守义见她退到母亲床边,虽是疯癫,却有几分畏惧。但没料到何胡氏用脚把胡杏后腰一蹬,蹬的她朝前倾仆,一仆就撞在何守义怀里,两人一同倒在水磨方砖地上。那姑姑还骂她的侄女儿道:

  “混账东西!尽管娇娇嗲嗲给谁看!卖身当丫头的,还害什么臊!”

  何守义搂着胡杏在地上打滚。胡杏拚命挣扎,嘴里发出凄厉的、尖声的叫减。这种哀嚎如此悲惨,如此绝望,——从一个青春美貌的少女的嘴里发出来,真是石狮子听见也会流泪。窗外大家都愤愤不平。何守礼更是气愤不过,再也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了。她匆匆忙忙走回房里,把大奶奶骂丫头的话告诉了她娘何杜氏。这何杜氏正是当丫头的出身,一听就咬牙切齿道:“当丫头的不过命苦,没做过十恶不赦的事儿,犯着她什么来?——不错,咱们该救救那可怜的孩子!”

  何守礼早有成竹在胸,一听娘这么说,立刻打开大柜抽屉,寻出一枚过年剩下的大爆仗来,走到大奶奶窗下,擦起洋火就点,霎时间,嘭的一声,在这更深人静的时候,十足象天崩地裂似的,一下子把何守义吓呆了。他翻着白眼,大声问道:“妈妈,做什么?做什么?”何胡氏还来不及答话,外面何守礼抢着答道:“来查照片,来查照片!”何守义一听,登时就口吐白沫,倒地上,昏死过去了。

  【五、咫尺天涯】

  一千九百二十八年五月三十日的早上,张纪文和张纪贞都不来上学,周炳拿起一本《小说月报》,正在读茅盾所写的小说《幻灭》,忽然听见附近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枪声。这篇小说和这一声枪声,引起了他的遥远的回忆。最先,他想起了大前年的五月三十日,那时候大家多么热情,多么兴奋。其次,他想起了前年的五月三十日,那就是《幻灭》里所描写的日子,大家都在吵吵嚷嚷,又是多么混乱,多么烦恼。最后,他想起了去年的五月三十日,他和二哥周榕躲在广州河南的济群生草药铺里,那日子是多么屈辱,多么愤懑。偏偏今天,——又是五月三十日了!他掩上书卷,呆呆地想了一番,就走到街上去蹓跶去。这回他没有走进租界,只是在中国地界里信步走着。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些什么地方,走呀走的,却在一个肮脏潮湿的路口,叫一个警察模样的人拦住了。那人大声吆喝着:“不许走!”

  周炳定了一定神,才看见有个穿黄色制服的家伙,横着警棍,挡住他的去路。两旁已经站满了被拦阻的人,都拿好笑的眼光瞅着他。他低声问旁边一位拿着菜篮子的老人家,那是怎么回事儿。那位老人家对他使了一个眼色,自信深通世故地说:“你自己不会看么?我哪里知道是什么事儿!”警察又回转身禁止道:“不许乱讲!”大家跟着就嗤、嗤地笑起来了。周炳顺着老人家的胡子所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见这路口斜对过不远,约莫有十丈光景,那横马路上座落着一间工厂。看那门外的牌子,好象叫个什么“寅丰搪瓷厂”的。

  这时候,正有一辆黑色的囚车,停放在它的大门口,囚车的周围,又站满警察、宪兵、“包打听”之类的人物。另外有些宪兵,又两个押一个地,不断从工厂里押出工人来,送上囚车。有人在低声数着数目:“十七……十八……”周炳心中纳闷,嘴里又不好问;知道即使问了,也不会有人回答。他想来想去,竟想出一条妙计来。只见他不动声色,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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