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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 No. Ⅷ(6)


  “你在想什么?”

  她沉默着,望着窗外;像在望着窗外的细雨,也像是在望着街灯的蒙胧的光罩,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而从她的优雅的,暗红色的嘴唇里,像在窗外飘着的细雨似地,Rose Mable,那个低回的,怀恋的,使人思念起辽远的往日来的调子,屑屑地,悄悄地漏了出来。

  “把那样的忧郁夫人带进狂乱的Del Monte去么?”

  他有一个欲望;他想把车在迷蒙的细雨里边,沿着那条悠长的路直开过去,开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开到中世纪里边去。

  可是,在他的手掌底下,隔着一层薄绸,可以感觉到一个清凉的,凝滑的肩头,忽然想了起来:

  “她那样的人很像没有爱欲的样子。”

  “把那个给她吃吧。”像有人在他耳朵旁边悄声地说。

  他想起了背心口袋里那两颗用剩下来的,没有臭味,也没有颜色,溶度极高的,女用的Drycol来。

  “是的,给她一颗Drycol吧。”

  三之二 午夜三点钟

  好像一切都蒙眬起来的样子:外面有着蒙胧的雨声,桌子上的灯光滤过了一层宫纱,蒙胧到像辽远的旧梦,而那有着蒙眬的眸子的康妮丽也像会在这蒙胧的灯光里边慢慢地隐了去似的。

  梁铭觉得今天像是昏昏沉沉地做了一整天的梦。不是么?正像所有的梦一样美丽而不可信。也许这梦会像肥皂泡似地,一下子破裂了起来吧?所以,虽然是在雾样的,当作恋语的装饰品而存在的纱灯的灯光下,他还是用注视着在地下层里活动着共产党人样的,机警而锐利的眼光穿透她的骨髓似地看着她。

  这时他才看清楚她耳下还垂着一对珠耳坠了。她完全不像他第一次在环龙路那间古怪屋子里看见的,那个和他一同吃着一块排骨的,钻石似的璀璨的妇人,而是一个珠子那样苍白的女子。他完全不知道她的眸子是黑色的还是灰色的;那眸子跟着灯光的明暗而明暗,跟着她说话时的情感的变动而变换它的颜色的深浅,跟着她的笑而笑,跟着她的太息而太息。她的眸子永远使他想起外面的秋雨来。只有她的嘴唇才像是现实的,他能把握得住的东西。紧紧地闭着,那样柔软而新鲜的样子!

  她已经把她的Peppermint喝了大半杯,还是摆着那样冷漠的脸色,一点也没有觉得这里边溶化了两颗强烈的Drycol似的。

  “十二点,一点,二点,三点,……午夜三点钟,正是全上海都睡熟了的时候!”想着四小时后被爱欲烧焦了的,康妮丽的眸子和嘴唇,他暗暗地高兴着,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已经喝完了两杯金酒,现在是在闻着第三杯的金酒的香水味了。

  康妮丽是酒越喝得多越沉默起来的人,梁铭却是酒越喝得多越会说谎话的人。他从金酒和别种饮料的配合法说到他有一次喝得大醉以后打倒了三个路劫强盗的故事,从Del Monle说到美国的铁路,从火柴说到他的初恋。他说他是在美国生长并受教育的华侨,说他每年夏天要到夏威夷去避暑。”

  “呵!康妮丽,你想一想!海岸,椰子树,大月亮,还有六弦琴!每年到了那面我总不想回来的。你知道,在夏威夷我自己有一所别墅,有一辆汽车,是一辆漂亮的Buick呵!中国女人,夏威夷女人,美国女人,西班牙女人,菲律滨女人,……我有的又是钱,你说我怎么肯回来呢?可是我抛不开上海,在这里我每月有三百万元生意进出——把生意交给那些年青的,什么事也不懂的伙计么?不行的!无论如何不行的。可是去还是得每年去,夏威夷,那地方太好了。康妮丽,今年夏天我一定带你去。在那面我还有一艘游艇呢,挺漂亮的。你到过香港么?我们先在香港玩半个月,再到夏威夷去……”

  康妮丽像在笑起来的样子:“和小孩子一样!”

  “你说我像小孩子么?你不知道,在我的那些可怜的收帐员,书记,打字生,女速记跟前,我是多么尊严而伟大呢!就像这样:挺起了胸脯,皱着眉毛,下巴往前突出一点,嘴角稍微往下弯一点。你瞧这模样还不够高傲么?”

  康妮丽真的笑了起来。“亲爱的,你还是安静一点吧。刚才在车里,倒像是一个体贴的丈夫,现在!”

  “你说我现在和小孩子一样么?这完全是因为在你的前面呵!在我的伙计前,我是个不笑的人。”

  “很好!我看你倒很可以写几首恋诗。”

  “讽刺我么?好,等着吧,在三点钟的时候。”——那样地想着的梁铭便不再说话,轻薄地笑起来了。

  轻薄么?对着这样一个飘忽的女子,就是轻薄的梁铭也不会有轻薄的思想的;虽然上海是一个轻薄的都市,可是Del Honle纱宫灯,金酒,都没有轻薄的气味,仅仅有着淫逸的气味。而且对于康妮丽,梁铭不是怀着纤弱的初恋样的感情么?可是,想一想吧,在三点钟的时候,坐在他身边的那个有着淡漠而诡秘的笑容的女人便会把她的灵魂赤裸裸地陈列在他前面,正像她把她的肉体赤裸裸地陈列在他前面一样!幻想着她的被爱欲熬煎得痛苦地扭动着的胴体,梁铭不能不高兴得轻薄地笑起来。

  现在她是和他距离得很远的样子,然而在那时候,她便会把整个的自己交给他——

  呵!

  呵……

  梁铭正像看见该死的布尔希维克一步步地踏进他预先布置好的陷阱里边来似地感到胜利的欢喜。

  在音乐台上Rumba忽然剧烈地,杂乱地响起来。在梁铭的幻想里边的那个被爱欲熬煎得痛苦地扭动着胴体的康妮丽被这一阵Rumba摇碎了,颠簸得一片片地坠下地来。梁铭愤怒到差不多要跳起来,一拳打破那个黑人乐师的脸似地,连手也颤抖起来了。

  他拿起他的金酒来,可是他的颤抖的手却把酒泼在桌子上。

  “看你像是一个健康的男子的样子,不料是一个神经衰弱症的患者!”她轻蔑地说起来了。

  “一个神经衰弱症的患者?我么?我想你在不久的将来总会知道我是一只强悍的雄牛吧。”

  她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来似地看了他。

  于是她淫荡地笑起来。“我希望是这样,亲爱的。”

  他从丹田里边震荡了起来。

  “是那两颗Drycol已经渗透在她的血液里边了么?”——这样地想着,一边说:“你等着吧,亲爱的,”一边像要捉住她的淫荡的笑意似地去捉住她的手的时候,她的脸上忽然又遮上了一层冷漠的脸色。

  听了他的话,她只是淡淡地笑着。

  “天哪,我今天是碰见了怎么的一个人呵!”看见了狐狸精似地惶惑起来;她永远像是马上就会从他手里逃了出去似地把握不住!

  “不是一个很平庸的人么?一个波兰女子讲英语和法语。她知道你是在爱着她希望自己将来也能同样地爱着你。”

  梁铭觉得她简直是在捉弄他了,他有一个欲望,他想把她压碎在自己的身子下面,便一句话也不说地拖了她向舞女中走去。

  抱住了她,踏着四分之四的拍子的One Step,《在一座西班牙小镇里》,狂暴地走开去的时候,她软软地笑着道:

  “亲爱的,你瞧,差不多把我的腰肢也要扭断了!”而且,她的是那样发腻的,裸露的声音!

  “该死的小东西!”

  “小东西么?不是的。你瞧,我的鬓角不是刚贴住你的眉么?”

  是的,她的鬓角正贴在他的眉上,而在他的嘴唇前面正是她的苍白的脸和精致的鼻子。

  他挺直了身子看她。在他眼前的那个女人,虽然喝了不少酒,而且从嘴里喷溢着有了酒意的,挑拨的话,却依旧在眸子上涂着蒙眬的,淡漠的笔触。那不就是他自己的眸子么?在机关枪前面,在匕首前面,在尸首前面,在他的部下前面,他不是也同样地有着淡漠的,毫无表情的眼么?这女人正像苏联的印花布一样,刚一铺开来,只见各种样式和颜色一时都映到眼膜上来,像是非常辉煌而多彩的样子,仔细看了一下,便觉得什么印象都捕捉不到,只留着一对淡漠的眸子了。

  “为什么我不早些碰到你呢?”他说。

  她默着。

  “你在想什么呀?”

  “我在看那个黑人乐师的眼珠子。”

  她是一个优秀的舞侣,轻盈得像一只鸽子。可是梁铭却并没有好好地跳一次舞的心情,他想早一点回去,把所有的窗子全关起来。

  “我们早一些回去吧?”

  “你瞧,他的眼珠子转得多有趣!”

  “可是,亲爱的康妮丽,让我们早一些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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