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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 No. Ⅷ(2)


  一之二 忠贞一的报告

  未来大战的帝国动员计划的满洲部分窃盗案的嫌疑者,许尼德先生和许尼德夫人,在八月十二日搭了向中国出发的急行列车。他们住卧车三号房间,我住在他们对面。

  我很疑心许尼德夫人就是著名的国际职业间谍联盟的G No.Ⅷ。可是在她和G No. Ⅷ的照片中间,我不能发现一点相似的地方,除了眸子的异样的悒郁味和魅力。

  她戴了黑色的面纱,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一只非常灿烂,大得和她的纤细的手指不相称的,镶白金的钻戒。她的衣服的颜色时常是很沉静的。最奇怪的是她的鞋子。她的鞋子有着非常高的鞋跟,走起路来却轻逸得像一只燕子,没有一点声息;可是在从卧车走到餐车去,踏在两节车中间的铁路过道上的时候,脚下却古怪地发着清脆的金属声。她从来不说话,在餐车里总是望着窗外的田园风景,在卧车里总是关着房门。

  她的态度冷静得像下着皑皑白雪的西伯利亚,她的白净的近于透明的肌肤,却告诉我她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

  观察了她几天,我还是一点结论也不能得到,她完全像一个普通的旅客,没有慌张的样子,也没有犯罪者的神经过度紧张的现象。她是那么的逍遥自在!

  车过了沈阳的时候,我搜查了他们的房间。许尼德先生的演技很巧妙,装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搜查的神情,许尼德夫人是不动声色地站在窗前,避免麻烦似的。我详细地察验了他们的房间,连一枚铁钉也没有轻易地放过,可是许尼德先生和许尼德夫人真是了不起的人物,一点破绽也没看出来。

  于是,我检查了他们的行李,一个小提箱,一个大皮箱,底下是这些箱子里边的什物的记录:

  提箱A:男子的睡衣一身,男子的袜子三双,都是黑色的;塔牌,美国制的手帕半打,蓝的,琥珀色的各两条,灰色的,绿的各一条;男子的羊毛内衣两身;领带四条,衬衫两件;体育杂志五本;《裸体运动的理论与实践》一册。这提箱显然是许尼德先生的。

  提箱B:四十三又五分之三英寸的胸罩二只;凯旋牌八寸半丝袜十对,银灰色的,黑色的,棕色的,琥珀色的,深灰色的各二对;四十六英寸腰身的亵裤五条;古龙水一瓶;茉莉味的香水一瓶;丝质的女子睡衣一件。许尼德夫人的提箱的内容比许尼德先生的还空虚。

  皮箱:男子的,用Shortex裁制的旅行装一身;灰色的,单排钮的秋装一身;藏青的,双排钮的秋装一身;棕色的皮鞋一对;十六寸的衬衫四件;浴衣一件;女子的大黑方格灰底的毛织物的旗袍一件;同料的西式上衣,裙各一件,和外套一件;皮鞋三双,黑漆皮的一双,深黄的下午鞋一双,镂空的,绿色的一双——这些是和许尼德夫人一样诡秘而成问题的鞋子。它们都有着二寸八以上的鞋跟和很轻的重量。一看见许尼德夫人,就注意了她的鞋子的,所以仔细地察验了,很糟糕地,一点线索也找不出来。

  第二天,我用访问的方式去向许尼德先生提出了几个问题,想从他的解答中得到一些什么东西。这个狡猾的家伙装得很傻的样子,和他对话了以后,反而观念更加模糊起来了。所得到的,唯一的,新的东西就是他们在哈尔滨有一个知友叫做皮莱——美孚公司的经理,——这样一个事实。

  最后一次的检查是在进山海关的前一天举行的,我请了锦州宪兵队的协助,搜查了全房间,和许尼德夫妻的身子,还是不能发现这张动员计划。真不懂他们能把这样大幅的动员计划放在什么地方!对于这两个魔鬼不能不钦佩起来了。

  本来可以把他扣留起来的。放他们到上海去,也许可以因为他们的引导,拿回了动员计划,而且破获这个国际的间谍集团,是抱着这样的希望,所以还是继续地监视着,让他们安然渡过了山海关。

  在下关,许尼德先生下了车。我是坚决地相信着许尼德夫人一定是G No. Ⅷ的化身,所以宁愿放弃了许尼德先生的。可是,车在上海北站停下来的时候,我发现许尼德夫人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飞去了,而我是在呆守着这个三号空房间。

  现在正在上海,联络了当地人员,搜寻着她的踪迹。

  一之三 许尼德夫人的鞋跟

  午后三点钟的霞飞路是弥漫着爽朗的秋的气息的街道。沿着清晰的阳光,在满植着西洋梧桐的宽阔铺道上,穿了宽大的方格图案的外套,绰约地走着的许尼德夫人的瘦弱的鞋跟,显着那样飘然的丰姿。她没有戴面纱,也没有戴帽子。淡金色的头发,灰得透明的眸子,雅致的嘴上的直鼻子,——真是很漂亮的少妇。就是眼里边,像忠贞一的报告里边所写的,不知怎样总有一点悒郁的神情。

  她走进了吕班路那家公寓,一分钟后,她的脚音便在六楼的水门汀甬道上响起来。在六百三十四号房间前面,她站了下来,敲了门。

  过了一回,有一个人从里边也敲了门。

  “尼古拉。”那个人的沉重的声音在门里边说着。

  “希拉!丹密拉!G No. Ⅷ。”

  门像给风吹了开来似地悄然地开了,站在门里边的是一个高大的,松树样的人。

  “丽莎!”那个人像是在笑起来,阴沉地笑起来。

  许尼德夫人也阴沉地笑起来,跟了他走进房间里边去。

  是一间很大,装饰得很富丽的一间书室。正面两扇窗中间挂着尼古拉大帝的画像。窗上挂着厚重的丝绒窗帏,屋子里的光线黯淡得像地下室似的。正中那只写字台上面放了很多文件,角上那只铜铸的台灯开着,独眼的魔鬼似的,放着瓦斯灯样微青的光。通到卧室去的门开着,望到那边从镂花纱窗帷上漏进来的阳光真是亲切而可爱。

  那个人从橱里拿了一瓶威斯忌出来,倒了一杯,递给许尼德夫人,一边说:“尼古拉保佑你,总算平安的回来了。”

  站在许尼德夫人前面,那个人显得很庞大而迟钝,颊上的骨拳似地突出着,散乱了头发,脸苍白得可怕;和他的吸血鬼脸型相反的,他却有着灵敏的薄嘴唇,闪着梦样的光的,美丽的眼。

  喝了两杯酒,他的脸色红润了一点,人也活泼了一点。他把手插在口袋里,看着许尼德夫人道:

  “可是李维耶夫呢?”

  “在南京下车的。今天晚上也许可以回来吧。”

  “为了分散侦探的注意力吗?”

  他并不等许尼德夫人回答他,又接去说道:

  “丽莎,担心得很呢。接到你们七月二日寄出的那一次报告以后,就得不到一点的消息——可是,很好,你们回来了!把情形讲一讲吧。”

  许尼德夫人望着桌上的那只台灯,像在思索着什么似的,用冷漠的声音说起来了:

  “我们差不多走遍了××,寄出最后一次的报告的时候,是在沈阳,这时候,一切东西都已经弄好了,驻防军在××的军额和配置已经调查完毕,而且还意外地偷到了他们参谋部的未来大战的动员计划的××部分——不是很有趣味么?”她忽然高兴地笑起来。“本来李维耶夫化装着德国珠宝商,随便叫个许尼德那样的名字,我算是他的夫人,在沈阳,他依旧是珠宝商,我却变了一个妖冶的茀罗丽达舞场的舞女。”她向那个人做了个媚眼道:“这样!玛耶,他们差一点把我捧上天去呢!李维耶夫带了很多军官来,可是那些××士兵……呵……唧……唧……糟糕得很!于是,我跟这个谈恋爱,又跟那个谈恋爱;于是,你明白的,有一天晚上,动员计划的副本被我塞到袜统里,那个替我把这副本偷出来的一位年纪很青的××士官给李维耶夫勒死在舞女的床上,而那个舞女却跟了李维耶夫去做许尼德夫人了。”

  玛耶调笑似地看着她道:“很漂亮!这位年青士官能死在你床上也很幸福了。”

  “以后,李维耶夫把这副本和我们的调查书在一方尺大小的纸上面,抄了八张,封在蜡丸里边交给我。我把这蜡丸放在鞋跟里边——你知道的,我的鞋跟都是铝制的,空的,像挂在脚下的一只保险箱。沈阳城里搜查得很利害,他们疑心许尼德先生和许尼德夫人是间谍,每天有四五个密探跟着我们,可是我们还是安然坐上了到上海来的急行列车。在车上,一位戴近视眼镜的密探跟着我们,搜查了我们三次。他一直跟了我们进山海关。李维耶夫在南京下了车,他并不跟他下车,只是把我当恋人似地追逐着。车刚开出南翔站,我便把行李抛了出去,开了车门,跳在铁轨旁的田里了。等到我再到上海时——她望着卧室那边的阳光,太息起来道:“玛耶!浸在秋天里边的上海真是可爱得很!”

  玛耶像很兴奋的样子,搓着手道:“很好!很好!我为了你们已经有两天没有好好的睡了。可是,尼古拉保佑你,你们拿了这样宝贵的东西回来。这蜡丸里边的八张纸总能卖二十多万美金吧。”他喝了酒,吻了丽莎的头发道:“丽沙,亲爱的!我们应该多弄一点钱,应该好好的替尼古拉皇室十字军做一点工作,把我们的土地从布尔希维克手中抢回来。丽莎,你瞧,我们是皇裔,我们的血管里边是流着尊贵的血液的,可是,丽莎,现在我们不是没有国籍的白俄么?我,玛耶,雪利金亲王,和你,叶甫琳娜公主,还有别的许多王子和公主不是在异乡过着那样耻辱的生活么?丽莎!丽莎!”

  他突然跪在丽莎前面,把脑袋搁在丽莎的腿上孩子似地抽咽起来。

  丽莎抚摸着他的头发,说道:“玛耶,不要这样。你看,这样大的一个人。让我们把该死的布尔希维克驱逐出去。我们可以回到莫斯科去的。”——可是忧郁的阴影马上遮蔽了她的脸:“玛耶!记得莫斯科的白雪,银狐,和月色么?”

  眸子慢慢地濡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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