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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总会里的五个人(7)


  时间的足音在缪宗旦的心上悉悉地响着,每一秒钟像一只蚂蚁似地打他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地,那么快的,却又那么多,没结没完的——“下礼拜起我是个自由人咧,我不用再写小楷,我不用再一清早赶到枫林桥去,不用再独自个坐在二十二路公共汽车里喝风;可不是吗?我是自由人啦!”觉得心脏慢慢儿的缩小了下来。“乐吧!喝个醉吧!明天起没有领薪水的日子了!”在市政府做事的谁能相信缪宗旦会有那堕落放浪的思想呢,那么个谨慎小心的人?不可能的事,可是不可能事也终有一天可能了!

  白台布旁坐着的小姐们一个个站了起来,把手提袋拿到手里,打开来,把那面小镜子照着自家儿的鼻子擦粉,一面想:“像我那么可爱的人——”因为她们只看到自家儿的鼻子,或是一只眼珠子,或是一张嘴,或是一缕头发;没有看到自家儿整个的脸。绅士们全拿出烟来,擦火柴点他们的最后的一枝。

  音乐台放送着:

  “晚安了,亲爱的!”俏皮的,短促的调子。

  “最后一支曲子咧!”大伙儿全站起来舞着。场里只见一排排凌乱的白台布,拿着扫帚在暗角里等着的侍者们的打着呵欠的嘴,经理的秃脑袋这儿那儿的发着光,玻璃门开直了,一串串男女从梦里走到明亮的走廊里去。

  咚的一声儿大鼓,场里的白灯全亮啦,音乐台上的音乐师们低着身子收拾他们的乐器。拿着扫帚的侍者们全跑了出来,经理站在门口跟每个人道晚安,一回儿舞场就空了下来。剩下来的是一间空屋子,凌乱的,寂寞的,一片空的地板,白灯光把梦全赶走了。

  缪宗旦站在自家儿的桌子旁边——“像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黄黛茜望了他一眼——“像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胡均益叹息了一下——“像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郑萍按着自家儿酒后涨热的脑袋——“像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季洁注视着挂在中间的那只大灯座——“像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什么是气球?什么是爆了的气球?

  约翰生绉着眉尖儿从外面慢慢儿的走进来。

  “Good-night, Johny!”缪宗旦说。

  “我的妻子也死了!”

  “I'm awfully sorry for you, Johny!”缪宗旦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你们预备走了吗?”

  “走也是那么,不走也是那么!”

  黄黛茜——“我随便跑那去,青春总不会回来的。”

  郑萍——“我随便跑那去,妮娜总不会回来的。”

  胡均益——“我随便跑那去,八十万家产总不会回来的。”

  “等回儿!我再奏一支曲子,让你们跳,行不行?”

  “行吧。”

  约翰生走到音乐台那儿拿了只小提琴来,到舞场中间站住了,下巴扣着提琴,慢慢儿的,慢慢儿的拉了起来,从棕色的眼珠子里掉下来两颗泪珠到弦线上面。没了灵魂似的,三对疲倦的人,季洁和郑萍一同地,胡均益和黄黛茜一同地,缪宗旦和芝君一同地在他四面舞着。

  猛的,磞!弦线断了一条。约翰生低着脑袋,垂下了手:

  “I can't help!”

  舞着的人也停了下来,望他。怔着。

  郑萍耸了耸肩膀道:“No one can help!”

  季洁忽然看看那条断了的弦线道:“C'est totne sa vie.”

  一个声音悄悄地在这五个人的耳旁吹嘘着:“No one can help!”

  一声儿不言语的,像五个幽灵似地,带着疲倦的身子和疲倦的心一步步的走了出去。

  在外面,在胡均益的汽车旁边,猛的碰的一声儿。

  车胎?枪声?

  金子大王胡均益躺在地上,太阳那儿一个枪洞,在血的下面,他的脸痛苦地绉着。黄黛茜吓呆在车厢里。许多人跑过来看,大声地问着,忙乱着,谈论着,太息着,又跑开去了。

  天慢慢儿亮了起来,在皇后夜总会的门前,躺着胡均益的尸身,旁边站着五个人,约翰生,季洁,缪宗旦,黄黛茜,郑萍,默默地看着他。

  四 四个送殡的人

  一九三二年四月十日,四个人从万国公墓出来,他们是去送胡均益入土的。这四个人是愁白了头发的郑萍,失了业的缪宗旦,二十八岁零四天的黄黛茜,睁着解剖刀似的眼珠子的季洁。

  黄黛茜——“我真做人做疲倦了!”

  缪宗旦——“他倒做完了人咧!能像他那么憩一下多好啊!”

  郑萍——“我也有了颗老人的心了!”

   季洁——“你们的话我全不懂。”

  大家便默着。

  一长串火车驶了过去,驶过去,驶过去,在悠长的铁轨上,嘟的叹了口气。

  辽远的城市,辽远的旅程啊!

  大家太息了一下,慢慢儿的走着——走着,走着。前面是一条悠长的,寥落的路……

  辽远的城市,辽远的旅程啊!

  一九三二,一二,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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