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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总会里的五个人(2)


  一九三二年四月六日 星期六 下午

  季洁的书房里。

  书架上放满了各种版本的莎士比亚的Hamlet,日译本、德译本、法译本、俄译本、西班牙译本……甚至于土耳其文的译本。

  季洁坐在那儿抽烟,瞧着那烟往上腾,飘着,飘着。忽然他觉得全宇宙都化了烟往上腾——各种版本的Hamlet张着嘴跟他说起话来啦:

  “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什么是你?什么是我?”

  季洁把上面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什么是你?什么是我?”

  嘴唇碎了的时候,各种版本的Hamlet笑了。

  嘴唇碎了的时候,他自家儿也变了烟往上腾了。

  一九×年—— 星期六 下午

  市政府。

  一等书记缪宗旦忽然接到了市长的手书。

  在这儿干了五年,市长换了不少,他却生了根似地,只会往上长,没降过一次级,可是也从没接到过市长的手书。

  在这儿干了五年,每天用正楷写小字,坐沙发,喝清茶,看本埠增刊,从不迟到,从不早走,把一肚皮的野心,梦想,和罗曼史全扔了。

  在这儿干了五年,从没接到过市长的手书,今儿忽然接到了市长的手书!便怀着抄写公文的那种谨慎心情拆了开来。谁知道呢?是封撤职书。

  一回儿,地球的末日到啦!

  他不相信:

  “我做错了什么事呢?”

  再看了两遍,撤职书还是撤职书。

  他把上面的牙齿咬着下嘴唇:——

  嘴唇破了的时候,墨盒里的墨他不用再磨了。

  嘴唇破了的时候,会计科主任把他的薪水送来了。

  二 星期六晚上

  厚玻璃的旋转门:停着的时候,像荷兰的风车;动着的时候,像水晶柱子。

  五点到六点,全上海几十万辆的汽车从东部往西部冲锋。

  可是办公处的旋转门像了风车,饭店的旋转门便像了水晶柱子。人在街头站住了,交通灯的红光潮在身上泛溢着,汽车从鼻子前擦过去。水晶柱子似的旋转门一停,人马上就鱼似地游进去。

  星期六晚上的节目单是:

  1,一顿丰盛的晚宴,里边要有冰水和冰淇淋;

  2,找恋人;

  3,进夜总会;

  4,一顿滋补的点心,冰水,冰淇淋和水果绝对禁止。

  (附注:醒回来是礼拜一了——因为礼拜日是安息日。)

  吃完了Chicken à la king是水果,是黑咖啡。恋人是Chicken à la king那么娇嫩的,水果那么新鲜的。可是她的灵魂是咖啡那么黑色的……伊甸园里逃出来的蛇啊!

  星期六晚上的世界是在爵士的轴子上回旋着的“卡通”的地球,那么轻快,那么疯狂地;没有了地心吸力,一切都建筑在空中。

  星期六的晚上,是没有理性的日子。

  星期六的晚上,是法官也想犯罪的日子。

  星期六的晚上,是上帝进地狱的日子。

  带着女人的人全忘了民法上的诱奸律。每一个让男子带着的女子全说自己还不满十八岁,在暗地里伸一伸舌尖儿。开着车的人全忘了在前面走着的,因为他的眼珠子正在玩赏着恋人身上的风景线,他的手却变了触角。

  星期六的晚上,不做贼的人也偷了东西,顶爽直的人也满肚皮是阴谋,基督教徒说了谎话,老年人拼着命吃返老还童药片,老练的女子全预备了Kissproof的点唇膏。……

  街——

  (普益地产公司每年纯利达资本三分之一
  100000两
  东三省沦亡了吗
  没有 东三省的义军还在雪地和日寇作殊死战
  同胞们快来加入月捐会
  《大陆报》销路已达五万份
  一九三三年宝塔克
  自由吃排)

  “《大晚夜报》!”卖报的孩子张着蓝嘴,嘴里有蓝的牙齿和蓝的舌尖儿,他对面的那只蓝年红灯的高跟儿鞋鞋尖正冲着他的嘴。

  “《大晚夜报》!”忽然他又有了红嘴,从嘴里伸出舌尖儿来,对面的那只大酒瓶里倒出葡萄酒来了。

  红的街,绿的街,蓝的街,紫的街……强烈的色调化装着的都市啊!年红灯跳跃着——五色的光潮,变化着的光潮,没有色的光潮——泛滥着光潮的天空,天空中有了酒,有了烟,有了高跟儿鞋,也有了钟……

  请喝白马牌威士忌酒……吉士烟不伤吸者咽喉……

  亚力山大鞋店,约翰生酒铺,拉萨罗烟商,德茜音乐铺,朱古力糖果铺,国泰大戏院,汉密而登旅社……

  回旋着,永远回旋着的年红灯——

  忽然年红灯固定了:

  “皇后夜总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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