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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海上的人们(3)


  猛的麻子悄悄儿的说道:“缉私船来啦!留神!”

  那边儿雾里边儿有一只桅灯正在向这边儿驶来。他们多半是听见了咱们的打桨声。有人在那儿喝道:“谁呀!停下来!”接着就是碰的一声枪!幸亏今儿晚上雾大,他们还瞧不见我们的船。

  “别做声!”陈海蜇悄悄儿喝道,亮出了刀子,望着那只鬼鬼啾啾的桅灯。

  我攒一股子劲,身子往后一倒,又往前一扑,打了两桨,往斜里蹿出了三丈多远,又往前驶去。浪花儿哗啦哗啦的溅到船里来;我们在缉私船的前面了,还有十多只船全跟在我们后边儿。

  我们走了半里路,只听得后面碰碰的两枪,有谁喝了声儿:“停住!”我们往后一看,只见隔一丈路有一只船,顶后面的几只看不清了,不知谁给拦住啦。到了县里,我们从后山上岸,排小道儿走到石桥镇去,悄没声的走。离石桥镇没多远,一边是田,一边是河,田里边儿猛的蹿出一张狗脑袋来,叫了一声儿。黄泥螺扑上去,一把抓住那狗嘴,只见刀光一闪,连人带狗滚在田里边,也没听见一声儿叫。黄泥螺再跑出来时,浑身是泥。我们从田里抄过去,悄悄儿的各走各的,摸着黑儿跑到黑胡同里,敲开人家的门做买卖。

  只一晚上,我们带去的“私窝儿”全完了。

  早上,天没亮透,我们分着几伙儿回到船里,摇着船往家里走。钱在咱们荷包里边儿当啷当啷的响,《打牙牌》,《十八摸》也从咱们的嘴里边儿往外飞。得乐他妈的几天哩!到了家,一纳头便睡。晚上我买了一匣香粉,一瓶油,到翠凤儿家里去。她头也没梳,粉也没擦,见了我有点儿难为情。她说昨儿晚上抓住了一只船,三个人,石碌碡也在里边儿;船给锯断了,人今儿在游街。她知道我昨儿晚上也在那儿干这勾当,便说道:

  “你也得小心哪!”

  “管他呢!我怕谁?”

  “你累不累?”

  “我不累,可是厌了……”

  “厌了什么呀!”

  “摇船摇厌了,想换个新鲜的。我想推车。”

  …………

  他妈的,我推车的本领真大,从地上直推到床上。她说我像牛。我真像牛,像牛在推车,车在铺子上,牛也在铺子上。你说怪不怪?末了,车一个劲儿的哼唧,牛也只会喘气。累也忘了,愁也忘了!

  接着五六天,白天睡觉,晚上当牛。钱又完啦!我到老大那儿去借钱。刚走到上庄,还没到大脑袋家,远远儿的瞧见一大伙人在那儿笑着闹。老大还站在门口那儿,指手划脚的骂道:“滚你妈的,没天良的拘子们!老爷没向你们要船,你们倒向老爷要起人来啦!还有王法吗?前儿抢了米店,今儿索性闹到这里来了!”

  我一瞧就知道是那伙儿死了丈夫,没了儿子的。他妈的,你瞧,咱们老大那神儿!狗奴才!还向他借钱吗?我可不干!

  大伙儿闹起来了。

  有人拿石子往老大身上扔。

  “冲进去!”有人这么嚷道。

  门开啦,抢出二十多个小子来,拿着枪就赶。大伙儿往外退,挤倒了好几个孩子,给践在脚下。一片哭声!我拿起脚下的一块大石头扔过去,正扔在老大脑勺上。他往前面倒。他妈的,老子回头不搠你百儿八十个透明窟窿!狗入的!我管你是谁?

  我可不能再往下瞧,再瞧下去脑门也得气炸啦。我跑到小白菜那儿喝酒去。麻子,黄泥螺都在那儿。咱们好几天没碰着了。你一杯,我一杯的尽灌。

  “老马,昨儿大支山又抢了一家米店,真的要反哩。”麻子说道。

  “不造反怎么呀?我赶明儿把家里的马刀拿出来杀人去。他妈的,蔡金生,冯筱珊,邵晓村这伙儿狗入的家伙一个也别想活!”我真气。

  过了一回儿,咱们三个人,一边喝酒,一边斗起纸花来啦。他妈的,我简直喝的不像样儿了,手里的牌,一张变了二张,全在那儿摇头晃脑的。这么着还能赢钱吗?我的钱,没多久就完啦。可是不知怎么的给我拿到了一副大牌,已经听张了,只要来只娥牌就可以和出五千一百二十道。我拼命的等着,他妈的拉也拉不上,打也没人打。黄泥螺坐在我下手,也是副大牌,也在那儿听张。我们俩全等急了,拉一张骂一张,睁着四只眼,一个心儿想和。好容易麻子拿着张娥牌往外一扬手,他就把牌往桌上一扔,喝道:“和啦!”

  “慢着!”我也把牌放了下来,把娥牌从他手里抢了过来。他先一怔,回头看了一回儿我的牌,就说道:“为什么不早说?不给钱!”

  “怎么能不给?”

  “不给就不给!”

  我一股气往上冲,酒性发作了,直往上冒。不知怎么的,我一瞧,他的脑袋也大了,像蔡金生。我拔出刀子来,噌的一声儿,连桌子带手掌儿,把他给钉住在那儿。

  “拿出来,我说!”我直着眼儿,扯长了嗓子就嚷。他杀猪似的叫了一声儿。

  “好家伙!”他瞬大着眼把刀子拔了出来,就往我身上扎。我一躲闪,嗖的一下,一阵凉气,刀子扎在我左胳膊上面,在那儿哆嗦。我不嚷一声儿疼,拔出刀子来,紫血直冒。黄泥螺也亮出刀子来。咱们俩眼珠子都直啦!大伙儿围了上来瞧热闹,也没人劝。扎一刀子冒紫血,谁嚷疼就丢脸,谁胜了就谁有理,咱们这儿死几个人算不了一回事儿。反正巡警管不了。麻子给我们把桌子什么的一腿踹开了,腾出片空地来。我往后退了一步,黄泥螺也往后退了一步,刚要往前一冲,死拼在一起啦,陈海蜇跑来了,分开了看热闹的,一把扯住我就往外跑。“别!让我治治这小子!”

  “你也来!”他又拖住了黄泥螺。

  “滚你妈的,谁来劝架就打谁!”我们俩都这么说。

  “别打你妈的!我高兴来劝打架吗?别累赘,跟我来!”

  准是出了什么事咧。我们跟着他,跑到外边,麻子也跟了出来。我问他什么事,他一个劲儿嚷:“造反。”成!要造反,我有什么不干的!我们直跑到山顶东岳宫前面那块坪子上面,跑得气都喘不上来。四面都有人在望风。黑压压的在那儿有十多个人。他妈妈的呀!我喜欢得要跳起来。大饼张,陆耿奎,带鱼李,他妈的,从前咱们这儿的渔××××长,盐××××长,农××××长,一古脑儿全在这儿了。我胳膊上还淌血,从土褂儿上割下一条布来,绑在那儿,忙着嚷道:

  “怎么个闹法呀!”

  “悄悄儿的,别做声!听唐先生说!”带鱼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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