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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极(5)


  天渐渐儿的又热了。娘儿们的衣服一天薄似一天,胳臂腿全露出来哩;冰淇淋铺子越来越多,嚷老虎黄西瓜的也来了。苦了咱们拉车的,也乐了咱们拉车的。坐车的多了,一天能多拉一元多钱——有钱的不拿一元钱当一回事儿,咱们可得拿命去换,得跑死人哪!老头儿没底气,跑着的时候儿还不怎么,跑到了,乍一放,一口气喘不过来就完啦。狗儿也只有躺在胡同里喘气的份儿,咱们还拉着车跑,坐车的还嚷大热毒日头里,不快点儿拉。柏油路全化了,践上去一脚一个印就像践在滚油上面,直疼到心里边儿——你说呀,咱们就像在热锅子里爬的蟹呢!有一次我拉着一个学生模样的从江湾路往外滩花园跑。才跑到持志大学那儿,咱已跑得一嘴的黏涎子,心口上像烧着一堆干劈柴,把嗓子烧得一点点往外裂。脑袋上盖着块湿毛巾,里边儿还哄哄的不知在闹什么新鲜玩艺儿,太阳直烘在背上,烤火似的,汗珠子就像雨点儿似的直冒,从脑门往下挂,盖住了眉毛,流进了嘴犄角儿,全身像浸在盐水里边儿。我是硬汉子,我一声不言语,咬紧牙拚条命拉。八毛钱哪!今天不用再拉了。坐车的那小子真他妈的大爷气,我知道他赶着往公园里去干没正经的事,他在车上一个劲儿顿着足催。我先不理他。往后他索性说。“再不快拉,大爷不给钱!”成!老子瞧你的!不给?老子不揍你这囚攮的?我把车扛子往地下猛的一扔,往旁一逃,躲开了,他往前一扑,从车里掀出来,跌多远。那小子跳起身来——你猜他怎么着?他先瞧衣服!

  “老子不拉了。给钱!”我先说。

  他一瞪眼——这小子多机灵,他四围一望半个巡警也没,只有几个穿短褂儿的站在一旁咧着嘴笑,那神儿可不对眼儿,会错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打闷棍的,说道:“跌了大爷还要钱?”回身就走。我能让他跑了吗?我赶上去一把扯住他。他没法儿,恶狠狠的瞪着我从裤兜儿里掏出钱来往地上一扔,我才放他走了。那天我真高兴,像封了大元帅,一肚皮的气也没了。摔那小子一交,哈哈!

  我回到家里,洗了澡,就手儿把衣服也洗净搓干了,搁在窗外。张老婆儿又进来了,我知道她管累赘,逃了出来。张老头儿正坐在河沿子那儿吹嘴,我检一块小石子往他秃脑袋上扔。他呀了一声儿回过头来一瞧是我,就笑开啦。笑得多得味儿!“扔大叔的脑袋?淘气!孩子,这一石子倒打得有准儿!”

  “我的一手儿枪打得还要有准儿呢!他妈的,多咱找几个有钱的娘儿们当靶子。”

  “好小子,你是说当那个靶子,还是说当这个靶子!哈哈!”这老家伙又喝的愣子眼了。“你这小子当保镖的倒合式。”

  “你大叔提拔我才行哪。要不然,我就老把你这脑袋当靶子。”

  他一听叫他大叔,就是一盅。“成!你大叔给你荐个生意比打死个人还不费力呢!多咱我荐你到刘公馆去当保镖的——啊,想起来了,刘公馆那个五姨太太顶爱结实的小伙子……”他又吹开了。

  那天真热!要住在屋子里边儿,人就算是蒸笼里边儿的饽饽哩。河沿子那儿有风吹着凉快。张老头儿吃了饭再谈一回儿才走,我也不想回到屋子里去,抽着烟坐在铁栏栅上面说闲话儿。坐到十二点多,风吹着脊梁盖儿麻麻酥酥怪好受的,索性躺在水门汀上睡了。我正像得香甜,朦朦糊糊的像到了家,妈在哭,抽抽噎噎怪伤心的。哭声越来越清楚,咚的一声,我一睁眼,大月亮正和高烟囱贴了个好烧饼,一个巡警站在桥下打盹儿。原来做了个梦。他妈的半夜三更鬼哭!脑袋一沉,迷迷忽忽的又睡去了。

  第二天傍晚儿咱们在乘凉时,啊,他妈的,一只稻草船的伙计一篙下去,铁钩扯上个人来!我死人见多了,咱们家那儿一句话说岔了,就得拔出刀子杀人,可没见过跳河死的。怕人哪!那儿还像十个月生下来的人?肚皮儿有水缸那么大,鼻子平了,胳膊像小提桶,扎一刀能淌一面盆水似的。我细细儿一瞧原来就是钉棚里那个新来的小娼妇。她死了还睁着眼呢!天下还有比咱们拉车的更苦的!我回到屋子里去时,张老婆儿说道:“阿弥陀佛,前生没修呵!今生做娼妇。”我接着做了几晚上的梦,老见着这么个头肿脑涨的尸身。这么一来我真有三个多礼拜不去看花鼓戏——看了又得往钉棚跑呀!往后渐渐儿的到了冬天,兴致也没了,才不去了。

  冬天可又是要咱们拉车的性命的时候儿。我先以为冬天成天的跑不会受冷,至不济也比热天强。他妈的,咱们拉车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一天是舒泰的。北风直吹着脸,冷且别说它,坐车的爱把篷扯上来,顺着风儿还好,逆着风儿,那腿上的青筋全得绷在皮肉上面,小疙瘩似的。上桥可真得拚命哪!风儿刮得呼呼的打唿哨,店铺的招牌也给吹得打架,吹飞顶帽子像吹灰,可是咱们得兜着一篷风往桥上拉,身子差一钉点贴着地,那车轮子还像生了根。一不留神把风咽了口下去,像是吞了把刀子,从嗓子到肠子给一劈两半。下雪片儿,咱们的命一半算是在阎王老子手里!下小雪也不好受,夹着雨丝儿直往脖子里钻,碰着皮肉就热化成条小河,顺着脊梁往下流;下大雪吗,你得把车轮子在那儿划上两条沟,一步儿刻两朵花才拉得动。就算是晌晴的蓝天吧,道儿上一溜儿冰,一步一个毛儿跟头,不摔死,也折腿。可是咱们还得拉——不拉活不了呀!咱们的活儿就像举千斤石卖钱,放下活不了,不放下多咱总得给压扁。今儿说不了明儿的事!我拉了两年车,穷人的苦我全尝遍了,老天爷又叫我瞧瞧富人的活儿啦。张老头儿跑来说道:“孩子,快给大叔叩头。可不是?我早就说荐个人不费什么力!刘老爷上礼拜接着收到四封信要五十万,急着雇保镖。我给你说了,一说就成!你瞧,大叔没吹嘴不是?明儿别去拉车,大叔来带你去。孩子!哈哈,大叔没吹嘴不是?”他说着又乐开了。我一把扯着他到同福园去。

  第二天我扎紧了裤脚,穿了对襟短褂儿,心里想着刘老爷不知是怎么个英雄好汉,会有这么多家产。吃了饭张老头儿来了,我把裤脚再扎一扎,才跟他走。刘公馆在静安寺路,离大华饭店不远儿。他妈的,可真是大模大样的大公馆,那铁门就有城门那么高,那么大。张老头儿一进门就谈开啦。他指着那个管门的巡警跟我说:“这是韩大哥。”我一听他的口音是老乡,咱们就谈上了。号房先去回了管家的,才带着我进去。里边是一大片草地,那边儿还有条河,再望过去是密密的一片树林,后边有座假山,左手那边是座小洋房,只瞧得见半个红屋顶,这边是座大洋房。这模样儿要没了那两座屋子,倒像咱们家那儿山根。我走进一看那屋子前面四支大柱子,还有那一人高的阔阶沿,云堆的似的,她妈的,张老头儿没吹,站在上面像在冰上面溜,真是大理石的!左拐右弯的到了管家的那儿,管家的带了我去见老爷。他妈的,真麻烦!他叫我站在门外,先进去了。再出来叫我进去。真是王宫哪!地上铺着一寸多厚的毡子,践在上面像踩棉花。屋子里边放着的,除了桌子,椅子我一件也认不得。那个老爷穿着黑西装,大概有五十左右,光脑门,脑勺稀稀拉拉的有几根发,梳得挺光滑的,那脑袋吗,说句笑话儿,是汽油灯;大肚皮,大鼻子,大嘴,大眼儿,大咧咧的塑在那儿,抽雪茄烟。我可瞧不出他那一根骨头比我贵。我打量他,他也打量我,还问我许多话,跟管家的点一点脑袋,管家的带我出来了。

  到了号房,张老头儿伴着我到处去瞧瞧。车棚里一顺儿大的小的放着五辆汽车。我瞧着就吓了一跳。穿过树林,是座园子,远远儿的有个姑娘和一个小子在那儿。那个姑娘穿着件袍儿不像袍儿,褂儿不像褂儿的绒衣服,上面露着胸脯儿,下面磕膝盖儿,胳膊却藏在紧袖子里,手也藏在白手套里,穿着菲薄的丝袜子,可又连脚背带小腿扎着裹腿似的套子。头发像夜叉,眉毛是两条线,中国人不能算,洋鬼子又没黄头发。张老头儿忙跑上去赔笑道:“小姐少爷回来了?这小子是我荐来的保镖,今天才来,我带他来瞧瞧。”他说着跟我挤挤眼。他是叫我上去招呼一声。我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可不愿意赶着有钱的拍!咱小狮子是那种人?瞧着那个小子的模样儿我就不高兴,脸擦得和姑娘一样白,发儿像镜子,怯生生的身子——兔儿爷似的,他妈的!他们只瞧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咱们兜了个圈子也就回来了。那天晚上我睡在号房里,铺盖卷儿也是现成的。

  除了我,还有个保镖的,是湖南人,叫彭祖勋,倒也是条汉子。咱们两个,替换着跟主子出去。我还记得是第三天,我跟着五姨太太出去了一遭儿回来,才算雇定了。那五姨太太吗,是个娼妇模样儿的小媳妇子,那脸瓜子望上去红黄蓝白黑都全,领子挺高挺硬,脖子不能转,脑袋也不能随意歪。瞧着顶多不过二十五岁,却嫁个秃脑袋的——古话儿说嫦娥爱少年,现在可是嫦娥爱财神爷!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妈的!那天我跟着她从先施公司回来,离家还有半里来地儿,轧斯林完了。五姨太太想坐黄包车回去。我说:“别!我来把车推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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