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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了一个夏天我又回到南京来,现在我是度着南京的第二个夏天。

  当初在外边,逢到夏天便怀想到父亲的病,在这样的季候,常常唤起了我的忧郁和不安。

  如今还是在外边,怀想却成了一块空白。夏天到来了,父亲的脸,父亲的肉,父亲的白白的胡须,怕在棺木里也会渐朽渐尽了罢?是在这样的季候了。

  和弟弟分别的时候说:

  “和父亲同年的一般人差不多都死光了,现在剩下的只有我们这一辈。”

  一年一年地度了过去,我不晓得我的心是更寂寞了下去还是更宁静下去了。往昔我好像一匹驿马,从东到西;南一趟北一趟,长久地喘息着奔驰。如今不知怎么,拖到那个站驿便是那个站驿,而且我是这样需要休息,到了罢,到了那个站驿我便想驻留下来;就在这一个站驿里,永远使我休息。

  这次回到南京来,我是再也不想动弹了。因为没有安适驻留的地方,索性就蹲在像槽一般大的妻的家里。我原想在这里闭两天的气,那知道一个别了很久的老友又来临了。

  这个槽,只有这样大,他也只得占一张小小的行军床为他的领地。

  在夏夜,我常常是失眠的,每夜油灯捻小了过后,他们便都安然地就睡;灯不久也像疲惫了似的自己熄灭了。

  我烦躁,我倾耳,我怎么也听不见一点声音,夜是这样的黑暗而沉寂,我委实不知道我竟歇在那里。

  莫名的烦躁,引起了我身上莫名的刺痒,莫名的刺痒,又引起了我的心上莫名的烦躁。

  我决心地划了一支火柴,是要把这夜的黑暗与沉寂一同撕开。

  在刹那的光亮里,我看见那古旧了的板壁下面睡着我的老友,我的身边睡着我的妻。白的褥单上面,一颗一颗梨子子大的“南京虫”却在匆忙地奔驰。

  火柴熄了,夜还是回到他的黑暗与沉寂。

  吸血的东西在暗处。

  朋友不时地短短地梦呓着。

  妻也不时地短短地梦呓着。

  我问他们,他们都没有答语。我恐怖地想:睡在这一个屋里的没有朋友也没有妻,他们只是两具人形,而且还像是被幽灵伏罩住的。

  夜就是幽灵的。

  我还是听不见什么声音,倘使蚊香的香灰落在盘里有声,那是被我听见的了。

  我还是看不见什么东西,如果那一点点蚊香的红火头就是我看见的,那无宁说是他还在看着我们三个罢。

  不知怎么,蚊香的火头,我看见两个了;幽灵像是携了我的手,我不知怎么就到了第二天的早晨。

  第二天的早晨我等他们都醒了便问:

  “昨天夜里你们做了什么梦?”

  “没有。”笑嘻嘻的,都不记得了。“昨夜我不知怎么看见蚊香盘里两个红火头。”我带着昨夜的神秘来问。

  “那是你的错觉。”朋友连我看见的也不承认了。

  …………

  “多少年了,像老朋友这样的朋友却没有增加起来过。”

  朋友不知怎么忽地想起了这样一句话说。

  我沉默着。想起这次和弟弟分别时候的话来,又想补足了说:

  “我们这一辈的也已经看着看着凋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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