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楸之寮


  在东京的近郊,属武藏野的境地,有一个电车站驿叫大冈山,恰恰在山坡处建着一所玲珑的小楼,那便是我住了五个多月的楸之寮。楼的东边,尽是一片参天的楸树,推开南窗,便可以看见那些长绿的枝叶,密密遮着半个青天;树干都直立着没有一点怠意。小楼好像完全要依赖他们的屏护,楸之寮的名字,大约就是这样得来的吧?

  但,我爱这里并不是因为这些楸树,我所爱的是西窗外的一片景色;那峰影,那对面山冈上的疏松,那稀稀透出树隙处的几片红色炼瓦;还有,那高渺渺的碧空,那轻飘飘的游云,那悠闲的飞鸟,那荷锄的农人……没有一样不是画材,也没有一棵是可以缺少的!假如你已经把窗外当作了一幅整个的图画的时候。

  尤其是,清晨,落日,或逢到阴天的时候,窗外的景色越发新异得好看了。能使人陶醉,使人自己忘却了他自己,并且疑惑他怎么会和自然融在一起。那时感到生命好像有了它的意义与价值;并且,蓦地会给人一种幸福美满与愉快的情味,就连你做梦,也恐怕难于梦到的。

  这里,楼上住着两个将要卒业的学生,楼下连我总共是四个人。他们都是高呼成性了,楼上才唱了一句高工的校歌,楼下便紧接着唱他们的“明治!明治!”或“庆应!庆应!”了。我实在听不惯那些不谐和的调子,我觉得这所楼有了他们是不幸的,因为他们都是这里煞风景的人们。

  将近圣诞,大约因为考试的原故,都变得鸦雀无声,圣诞以后,他们又都束装回里去了,占领这整个楼的是我一个人,我心里有一种得胜似的喜悦。

  良子——这里的侍女,她每天除了给我送火扫席之外,旁的房里没有她的声音了,她的笑脸,似乎渐渐专赠了给我。不过,当她走了之后。我自己会想到这种突来的赐与,竟平地使我不安起来,探一探自己这颗饱经世故的心,它依稀是冰凉的;追溯那些曾经结在过往绳索上的不解的结扣,我真茫然了……

  ——一个劳苦的女子,一个还似乎在追寻着什么的女子么?每当她跪在我旁边拨炭,拨来拨去总不肯走的时候,我便禁不住这样想了。同时,我又想起了我们这里的那个年轻主妇。她时常在楼上和他们谈到深更,而良子如果在无论谁的房里稍停了一会,主妇立刻便会把她喊走。

  这年轻的主妇,她有“梅林丝”的衣,雪白的袜,闪光的发钗;还有媚人的眼,声音与风姿,她想得到青年的欢心,恐怕就如同猎犬专会捕野兔一般的。

  ——劳苦的女子,你不要追想什么好了;你像一只被人缚着的绵羊,你不会吃着隔海的青草了。你的爱,也不过是黑夜里的一个萤火虫儿,世人都睡了,只有那高在天上的繁星,微微向你闪一闪同情的泪光罢了。止住你的追寻吧,留它培护你的不老的青春……

  夜深失眠,郊外电车已经渐渐死寂了下去的时候,我一个人躺在席上这样暗想着。我有时焦灼得几乎要跳了起来,我决心明天早晨把我所想的话都告诉她。

  但,明朝,后朝……我还是如旧地缄默着不曾开过口。

  元旦的那日,天气是异常地阴霾,午后,打在铅板上淅淅的雨声,已经传进耳鼓来了。这时,细细的雨丝,好像把郊外织成一层薄灰的,浅碧的轻纱,轻纱里还像混着缕缕的烟纹。

  那一晚,大约是新年的缘故,良子被赦般的在我房里坐了很久。我们是对面坐着,中间放着一个火钵,四只手交错在炭光上。

  “你猜,我像多大岁数的人了?”是她先问我的,我真料不到她会拿这个女人不喜欢问的问题问我。

  “你么?也就是十八九岁的光景。”我诚实地回答她。

  她听了这回答,立刻把按在火钵上的两只手,迅速地掩在面上了。

  我正惶恐着我回答的失检,那知她却这样说了:

  “还十八呢,都快成老婆子了。”她那种害羞的样子,就从她低倾的头,耸着的肩,也可以清楚地看出来。

  她告诉我她的年龄和我相仿——二十二岁了。

  后来,我们又谈很久的话,但我的心情总是沉郁的。

  最后她道了“请安息”,离开我的房子——没有一点声音,我知道她扭息了楼道的灯,厨房的灯,推开门正要回主人那边去的时刻,一种清脆的声音传到我耳里来了——

  “外边敢则是下雪呢。”

  ——一股寒气,不会猛地侵袭了她么?

  我随着便推开我的窗户,宇宙已经是清凉皓白的了,远处,靠近轨道旁边的灯光,模模糊糊地在苍苍茫茫雪的世界里照耀,天盖是一片乌黑的。

  我就寝的时候,我还没有忘却刚才谈话时的情景。

  ——啊,年华,竟这般地能够敲动人们的心扉!它恐怕才是宰杀壮志的惟一利刃!

  年假过后,良子忽然不见了:我以为她或者被主人辞退了。

  ——人生无缘无故地相逢,又常常是静悄悄地便永别了,我这样想,我心里是怏怏的。

  过了几天,我正在房里读书,她——良子,忽然又在门处发现了。我真忍不住地狂喜起来。

  “使你惊讶了吧?你以为我是不再回来的?”

  她带来了许多像片给我看,她还说再回去的时候,拿一张她所最喜欢的赠给我。

  春天并不是东风带来的,她好像被阵阵的微雨侵洗了出来。树木,野草,一天比一天地茵绿了,当初像鹿皮似的山坡,现在已经添了一番葱茏的气象了。

  梅,桃,都随着花信风吹得先后的开放,我要回国的时候,正传说上野的樱花,已有三分开意的消息。

  唉,我真是舍不得这里,舍不得这里的一切!

  临行的前夕,我依旧沿着坡路归向我的住所,那落日时分的天上的彩霞,由橙黄而桃红而深红,而绛紫而茄紫……

  回到房里,自然要倚着西窗,让我的眼睛作一度最后的收获。

  落日已经沉在地平线下了,还有幅形的余晖,在富士峰后映射。夕霭已经浓厚了,不久就蕴满了冈下那一片低田,望过去真仿佛是一片茫茫的烟海,那几点藏在松林背后的灯光,陪衬得如同几个扁叶渔舟,送过荧荧的灯火一般。

  那个劳苦的女子——良子,又有几天不见了。是被那个年轻多嫉的主妇辞退了呢?还是为回去取像片呢?明天此时,虽然窗外景色如旧,可是这房里已经变成空空的了。

  果然是,人生无缘无故地相逢,又静悄悄地永别了!我离楸之寮最后的一刻,也没有看见良子的倩影……

  一九三〇年六月改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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