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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5)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打架,吴荪甫的神气叫人看了有点怕;如果他知道了杜竹斋此时心里的决定,那他的神气大概还要难看些。但他并不想到那上头,他是在那里筹划如何在他的二姊方面进言,“出奇兵”煽起杜竹斋的胆量来。他感到自己的力量不能奈何那只是闭眼摇头而不开口的杜竹斋了。

  但是杜竹斋在沉默中忽然站起来伸一个懒腰,居然就“自发的”讲起了“老赵”和“公债”来:

  “荪甫!要是你始终存了个和老赵斗法的心,你得留心一交跌伤了元气!我见过好多人全是伤在这‘斗’字上头!”

  吴荪甫眉毛一挺,笑起来了;他误认为杜竹斋的态度已经有点转机。杜竹斋略顿一顿,就又接着说:

  “还有,那天李玉亭来回报他和老赵接洽的情形,有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哪一句话?”

  吴荪甫慌忙问,很注意地站起来,走到杜竹斋跟前立住了。

  “就是他说的唐云山有政党关系!——不错,老赵自己也有的,可是,荪甫,我们何苦呢!老赵不肯放朱吟秋的茧子给你,也就借此藉口,不是你眼前就受了拖累——”

  杜竹斋又顿住了,踌躇满志地掏出手帕来揩了揩脸儿。他是想就此慢慢地就说到自己不愿意再办益中公司的,可是吴荪甫忽然狞笑了一声,跺着脚说道:

  “得了,竹斋,我忘记告诉你,刚才朱吟秋来电话,又说他连茧子和厂都要盘给我了!”

  “有那样的事?什么道理?”

  “我想来大概是老赵打听到我已经收买了些茧子,觉得再拉住朱吟秋,也没有意思,所以改变方针了。他还有一层坏心思:他知道我现款紧,又知道我茧子已经够用,就故意把朱吟秋的茧子推回来,他是想把我弄成一面搁死了现款,一面又过剩了茧子!总而言之一句话,他是挖空了心思,在那里想出种种方法来逼我。不过朱吟秋竟连那座厂也要盘给我,那是老赵料不到的!”

  吴荪甫很镇静地说,并没有多少懊恼的意思。虽然他目下现款紧,但扩充企业的雄图在他心里还是勃勃有势,这就减轻了其他一切的怫逆。倒是杜竹斋脸色有点变了,很替吴荪甫担忧。他更加觉得和老赵“斗法”是非常危险的,他慌忙问道:

  “那么,你决定主意要盘进朱吟秋的厂了?”

  “明天和他谈过了再定——”

  一句话没有完,那书房的门忽然开了,当差高升斜侧着身体引进一个人来,却是唐云山,满脸上摆明着发生了重大事情的慌张神气。荪甫和竹斋都吃了一惊。

  “张桂军要退出长沙了!”

  唐云山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一屁股坐在就近的沙发里,张大了嘴巴搔头皮。

  书房里像死一样的静。吴荪甫狞起了眼睛看看唐云山,又看看书桌上纸堆里那一张当天交易所各债票开盘收盘价目的报告表。上游局面竟然逆转么?这是意外的意外呢!杜竹斋轻轻吁了一口气,他心里的算盘上接连拨落几个珠儿:一万,一万五——二万;他刚才满拟白丢五千,他对于五千还可以不心痛,但现在也许要丢到二万,那就不同。

  过了一会儿,吴荪甫咬着牙齿嗄声问道:

  “这是外面的消息呢,还是内部的?早上听你说,云山,铁军是向赣边开拔的,可不是?”

  “现在知道那就是退!离开武长路线,避免无益的牺牲!我是刚刚和你打过电话后就接了黄奋的电话,他也是刚得的消息;大概汉口特务员打来的密电是这么说,十成里有九成靠得住!”

  “那么外边还没有人晓得,还有法子挽救。”

  吴荪甫轻声地似乎对自己说,额上的皱纹也退了一些。杜竹斋又吁了一声,他心里的算盘上已经摆定了二万元的损失了,他咽下一口唾沫,本能地掏出他的鼻烟壶来。吴荪甫搓着手,低了头;于是突然他抬头转身看着杜竹斋说道:

  “人事不可不尽。竹斋,你想来还有法子没有?——云山这消息很秘密,是他们内部的军事策略;目下长沙城里大概还有桂军,而且铁军开赣边,外边人看来总以为南昌吃紧;我们连夜布置,竹斋,你在钱业方面放一个空炮:公债抵押的户头你要一律追加抵押品。混过了明天上午,明天早市我们分批补进——”

  “我担保到后天,长沙还在我们手里!”

  唐云山忽然很有把握似的插进来说,无端地哈哈笑了。

  杜竹斋点着头不作声。为了自己二万元的进出,他只好再一度对益中公司的事务热心些。他连鼻烟也不嗅了,看一看钟,六点还差十多分,他不能延误一刻千金的光阴。说好了经纪人方面由荪甫去布置,杜竹斋就匆匆走了。这里吴荪甫,唐云山两位,就商量着另一件事。吴荪甫先开口:

  “既然那笔货走漏了消息,恐怕不能装到烟台去了,也许在山东洋面就被海军截住;我刚才想了一想,只有一条路:你跑香港一趟,就在那边想法子转装到别处去。”

  “我也是这么想。我打算明天就走。公司里总经理一职请你代理。”

  “那不行!还是请王和甫罢。”

  “也好。可是——哎,这半个月来,事情都不顺利;上游方面接洽好了的杂牌军临时变卦,都观望不动,以至张桂军功败垂成,这还不算怎样;最糟的是山西军到现在还没有全体出动,西北军苦战了一个月,死伤太重,弹药也不充足。甚至于区区小事,像这次的军火,办得好好的,也会忽然走了消息!”

  唐云山有点颓丧,搔着头皮,看了吴荪甫一眼,又望着窗外;一抹深红色的夕照挂在那边池畔的亭子角,附近的一带树叶也带些儿金黄。

  吴荪甫左手叉在腰里,右手指在写字台上画着圆圈子,低了头沉吟。他的脸色渐渐由藐视一切的傲慢转成了没有把握的晦暗,然后又从晦暗中透出一点儿兴奋的紫色来;他猛然抬头问道:

  “云山,那么时局前途还是一片模糊?本月底山东方面未必有变动罢?”

  “现在我不敢乱说了。看下月底罢,——哎,叫人灰心!”

  唐云山苦着脸回答。

  吴荪甫突然一声怪笑,身体仰后靠在那纯钢的转轮椅背上,就闭了眼睛。他的脸色倏又转为灰白,汗珠布满了他的额角。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太渺小,而他的事业的前途波浪太大;只凭他两手东拉西抓,他委实是应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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