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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吴荪甫冷冷地说,站起来在书房里踱了几步。此时雷声已止,雨却更大,风也起了;风夹雨的声音又加上满园子树木的怒号,杜竹斋默然坐着,恍惚又在人声鼎沸的交易所市场里了:成千成百紧张流汗的脸儿浮在他眼前,空气恶浊到叫人脑昏目赤。而这一切,都是为的有他和赵伯韬等四个人在幕后作怪,而他们自己也弄成放火自烧身,看来是不得了的!杜竹斋摇一下头,忽然叹口气说道:

  “我真不懂,许多大户空头竟死拚着不肯补进去!明天就是交割,今天上午还有新空头跳落!”

  “什么新空头跳落,也许就是赵伯韬弄的玄虚罢?”

  忽然吴荪甫转过身来看定了杜竹斋说,同时将右手在桌子上拍一下。杜竹斋慌慌张张站起来,脸色也变了;他真是被交易所里的呼噪和汗臭弄昏了,始终不曾往那方面去猜度。

  他又气又发急:

  “哦,哦!那个,也许是的!那真岂有此理了!”

  “我们上了当了!哈哈!”

  吴荪甫仰天狞笑,大声叫起来。此时又有个霹雳像沉重的罩子似的落下来,所有的人声都被淹没。杜竹斋拿出雪茄来燃上了,猛抽了几口,慢慢地说:

  “要真是那么一回事,老赵太不够朋友了,我们一定和他不干休的!但是,荪甫,且看午后的一盘;究竟如何,要到下午这一盘里才能明白,此时还未便断定。”

  “只好这么希望了!”

  “不是希望,还是有几分把握的!我就去找尚老头子去。

  吃过了中饭,我再到交易所看市面!”

  杜竹斋说着就站起来走了,吴荪甫跟着也离开了书房。但是走到大客厅阶前,正要上汽车的时候,杜竹斋忽又回身拉着吴荪甫到小客厅里,郑重地问道:

  “费小胡子去了来怎么说呢?损失多少?”

  “详细情形还是一个不明白。”

  “你刚才不是叫他立刻回镇去么?”

  “叫他回去收集残余,都调到上海来。我现在打算集中实力,拿那个信托公司作大本营来干一番!”

  吴荪甫微笑地回答,脸上的阴沉气色又一扫而光了。杜竹斋沉吟了半晌,然后又问:

  “那么,朱吟秋方面,你是一定要积极进行的?你算定了没有风险?”

  吴荪甫不回答,只望了杜竹斋一眼。

  “办厂什么的,我是外行;可是看过去,实业前途总不能够乐观。况且朱吟秋也不是糊涂虫,他的机器厂房等等现在值五十多万,他难道不明白,我们想用三十万盘过来,他怎么肯?他这人又很刁赖,要从他的手里挖出什么来,怕也是够麻烦的罢?前几天他已经到处造谣,说我们计算他;刚才从赵伯韬嘴里露出一点口风,朱吟秋也在和老赵接洽,想把他的机器抵借十几万来付还我们这边一个月后到期的茧子押款——”

  说到这里,杜竹斋略一停顿,弹去了手里的雪茄烟灰,转脸看看窗外。筷子粗细的雨条密密麻麻挂满在窗前,天空却似乎开朗了一些了。杜竹斋回过眼来,却看见吴荪甫的脸上虎起了狞笑,突然问道:

  “老赵答应了他么?”

  “大概还在考虑。目前老赵为的是正和我们打公司,表面上很客气;他对我表示,要是朱吟秋向他一方面进行的押款会损害到我们的债权,那他就拒绝——”

  “竹斋!一定招呼老赵拒绝!”

  “就是为此我要和你商量呀。我以为目前丝业情形不好,还是暂且保守。朱吟秋如果能够从老赵那里通融来还清了我们的十五万押款,我们也就算了罢。”

  “不行!竹斋!不能那么消极!”

  吴荪甫陡的跳起来说。此时一道太阳光忽然从云块的罅隙中间射出来,通过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雨帘,直落到小客厅里,把吴荪甫的脸染成了赭黄色。雨还是腾腾地下着,吴荪甫用了压倒雨声的宏亮嗓音继续叫道:

  “我们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想把朱吟秋的茧子挤出来;现在眼见得茧子就要到手,怎么又放弃了呢?竹斋,一定不能消极!叫老赵拒绝!放款给朱吟秋,我们的信托公司有优先权,那是十五万的干茧押款合同上载明了的。竹斋,我们为了这一条,这才利息上大大让步,只要了月息五厘半。竹斋,告诉老赵,应当尊重我们的债权!”

  杜竹斋望着吴荪甫的面孔看了一会儿,然后从嘴角拔出雪茄来,松一口气说:

  “只好办了一步再看了。眼前是交易所方面吃紧,我就去找尚老头子罢。”

  雨是小些了,却变成浓雾一样的东西,天空更加灰暗。吴荪甫心里也像挂着一块铅。公债市场瞬息万变,所以希望是并没断绝;然而据昨天和今天上午的情形看来,颇有“杀多头”的趋势,那就太可怪。这种现象,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已经走漏了消息!根本不大信任赵伯韬的吴荪甫,无论如何不能不怀疑赵伯韬内中又有鬼蜮的手段。“到公债市场去混一下,原不一定危险,可是和老赵共事,那危险性就很大了!”

  吴荪甫负着手踱方步,心里不住地这样想。

  钟上已经是十一点半了,预料中的屠维岳的告捷电话竟没来。吴荪甫不得不把赵伯韬和公债搁在一边,提起精神来对付工厂方面。他吩咐高升打电话去。可是他的电话当真坏了叫不通。吴荪甫一怒之下,就坐了汽车亲自到厂里去视察。

  变成了浓雾的细雨将五十尺以外的景物都包上了模糊昏晕的外壳。有几处耸立云霄的高楼在雾气中只显现了最高的几层,巨眼似的成排的窗洞内闪闪烁烁射出惨黄的灯光,——远远地看去,就像是浮在半空中的蜃楼,没有一点威武的气概。而这浓雾是无边无际的,汽车冲破了窒息的潮气向前,车窗的玻璃变成了毛玻璃,就是近在咫尺的人物也都成了晕状的怪异的了;一切都失了鲜明的轮廓,一切都在模糊变形中了。

  吴荪甫背靠在车厢的右角,伸起一条左腿斜搁在车垫上,时时向窗外瞥一眼,很用力地呼吸。一种向来所没有的感想突然兜上了他心头来了:他在企业界中是一员猛将,他是时时刻刻向前突进的,然而在他前面,不是半浮在空中的荒唐虚无的海市蜃楼么?在他周围的,不是变形了的轮廓模糊的人物么?正如他现在坐这汽车在迷雾中向前冲呀!

  于是一缕冷意从他背脊上扩散开来,直到他脸色发白,直到他的眼睛里消失了勇悍尖利的光彩。

  汽车开进厂里了,在丝车间的侧面通过。惨黄的电灯光映射在丝车间的许多窗洞内,丝车转动的声音混合成软滑的骚音,充满了潮湿的空间。在往常,这一切都是怎样地立即能够刺激起吴荪甫的精神,并且他的有经验的耳目怎样地就能够从这灯光从这骚音判断那工作是紧张,或是松懈。但此时虽然依旧看见,依旧听得,他的脑膜上却粘着一片雾,他的心头却挂了一块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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