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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黄浦的夕潮不知怎的已经涨上了,现在沿这苏州河两岸的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地,舱面比码头还高了约莫半尺。风吹来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却只有那炒豆似的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人兴奋。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燐似的绿焰:Light,Heat,Power!

  这时候——这天堂般五月的傍晚,有三辆一九三〇年式的雪铁笼汽车像闪电一般驶过了外白渡桥,向西转弯,一直沿北苏州路去了。

  过了北河南路口的上海总商会以西的一段,俗名唤作“铁马路”,是行驶内河的小火轮的汇集处。那三辆汽车到这里就减低了速率。第一辆车的汽车夫轻声地对坐在他旁边的穿一身黑拷绸衣裤的彪形大汉说:

  “老关!是戴生昌罢?”

  “可不是!怎么你倒忘了?您准是给那只烂污货迷昏了啦!”

  老关也是轻声说,露出一口好像连铁梗都咬得断似的大牙齿。他是保镖的。此时汽车戛然而止,老关忙即跳下车去,摸摸腰间的勃郎宁,又向四下里瞥了一眼,就过去开了车门,威风凛凛地站在旁边。车厢里先探出一个头来,紫酱色的一张方脸,浓眉毛,圆眼睛,脸上有许多小疱。看见迎面那所小洋房的大门上正有“戴生昌轮船局”六个大字,这人也就跳下车来,一直走进去。老关紧跟在后面。

  “云飞轮船快到了么?”

  紫酱脸的人傲然问,声音宏亮而清晰。他大概有四十岁了,身材魁梧,举止威严,一望而知是颐指气使惯了的“大亨”。他的话还没完,坐在那里的轮船局办事员霍地一齐站了起来,内中有一个瘦长子堆起满脸的笑容抢上一步,恭恭敬敬回答:

  “快了,快了!三老爷,请坐一会儿罢。——倒茶来。”

  瘦长子一面说,一面就拉过一把椅子来放在三老爷的背后。三老爷脸上的肌肉一动,似乎是微笑,对那个瘦长子瞥了一眼,就望着门外。这时三老爷的车子已经开过去了,第二辆汽车补了缺,从车厢里下来一男一女,也进来了。男的是五短身材,微胖,满面和气的一张白脸。女的却高得多,也是方脸,和三老爷有几分相像,但颇白嫩光泽。两个都是四十开外的年纪了,但女的因为装饰入时,看来至多不过三十左右。男的先开口:

  “荪甫,就在这里等候么?”

  紫酱色脸的荪甫还没回答,轮船局的那个瘦长子早又陪笑说:

  “不错,不错,姑老爷。已经听得拉过回声。我派了人在那里看着,专等船靠了码头,就进来报告。顶多再等五分钟,五分钟!”

  “呀,福生,你还在这里么?好!做生意要有长性。老太爷向来就说你肯学好。你有几年不见老太爷罢?”

  “上月回乡去,还到老太爷那里请安。——姑太太请坐罢。”

  叫做福生的那个瘦长男子听得姑太太称赞他,快活得什么似的,一面急口回答,一面转身又拖了两把椅子来放在姑老爷和姑太太的背后,又是献茶,又是敬烟。他是荪甫三老爷家里一个老仆的儿子,从小就伶俐,所以荪甫的父亲——吴老太爷特嘱荪甫安插他到这戴生昌轮船局。但是荪甫他们三位且不先坐下,眼睛都看着门外。门口马路上也有一个彪形大汉站着,背向着门,不住地左顾右盼;这是姑老爷杜竹斋随身带的保镖。

  杜姑太太轻声松一口气,先坐了,拿一块印花小丝巾,在嘴唇上抹了几下,回头对荪甫说:

  “三弟,去年我和竹斋回乡去扫墓,也坐这云飞船。是一条快船。单趟直放,不过半天多,就到了;就是颠得厉害。骨头痛。这次爸爸一定很辛苦的。他那半肢疯,半个身子简直不能动。竹斋,去年我们看见爸爸坐久了就说头晕——”

  姑太太说到这里一顿,轻轻吁了一口气,眼圈儿也像有点红了。她正想接下去说,猛的一声汽笛从外面飞来。接着一个人跑进来喊道:

  “云飞靠了码头了!”

  姑太太也立刻站了起来,手扶着杜竹斋的肩膀。那时福生已经飞步抢出去,一面走,一面扭转脖子,朝后面说:

  “三老爷,姑老爷,姑太太;不忙,等我先去招呼好了,再出来!”

  轮船局里其他的办事人也开始忙乱;一片声唤脚夫。就有一架预先准备好的大藤椅由两个精壮的脚夫抬了出去。荪甫眼睛望着外边,嘴里说:

  “二姊,回头你和老太爷同坐一八八九号,让四妹和我同车,竹斋带阿萱。”

  姑太太点头,眼睛也望着外边,嘴唇翕翕地动:在那里念佛!竹斋含着雪茄,微微地笑着,看了荪甫一眼,似乎说“我们走罢”。恰好福生也进来了,十分为难似的皱着眉头:

  “真不巧。有一只苏州班的拖船停在里挡——”

  “不要紧。我们到码头上去看罢!”

  荪甫截断了福生的话,就走出去了。保镖的老关赶快也跟上去。后面是杜竹斋和他的夫人,还有福生。本来站在门口的杜竹斋的保镖就作了最后的“殿军”。

  云飞轮船果然泊在一条大拖船——所谓“公司船”的外边。那只大藤椅已经放在云飞船头,两个精壮的脚夫站在旁边。码头上冷静静地,没有什么闲杂人:轮船局里的两三个职员正在那里高声吆喝,轰走那些围近来的黄包车夫和小贩。荪甫他们三位走上了那“公司船”的甲板时,吴老太爷已经由云飞的茶房扶出来坐上藤椅子了。福生赶快跳过去,做手势,命令那两个脚夫抬起吴老太爷,慢慢地走到“公司船”上。于是儿子,女儿,女婿,都上前相见。虽然路上辛苦,老太爷的脸色并不难看,两圈红晕停在他的额角。可是他不作声,看看儿子,女儿,女婿,只点了一下头,便把眼睛闭上了。

  这时候,和老太爷同来的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也挤上那“公司船”。

  “爸爸在路上好么?”

  杜姑太太——吴二小姐,拉住了四小姐,轻声问。

  “没有什么。只是老说头眩。”

  “赶快上汽车罢!福生,你去招呼一八八九号的新车子先开来。”

  荪甫不耐烦似的说。让两位小姐围在老太爷旁边,荪甫和竹斋,阿萱就先走到码头上。一八八九号的车子开到了,藤椅子也上了岸,吴老太爷也被扶进汽车里坐定了,二小姐——杜姑太太跟着便坐在老太爷旁边。本来还是闭着眼睛的吴老太爷被二小姐身上的香气一刺激,便睁开眼来看一下,颤着声音慢慢地说:

  “芙芳,是你么?要蕙芳来!蕙芳!还有阿萱!”

  荪甫在后面的车子里听得了,略皱一下眉头,但也不说什么。老太爷的脾气古怪而且执拗,荪甫和竹斋都知道。于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都进了老太爷的车子。二小姐芙芳舍不得离开父亲,便也挤在那里。两位小姐把老太爷夹在中间。马达声音响了,一八八九号汽车开路,已经动了,忽然吴老太爷又锐声叫了起来:

  “《太上感应篇》!”

  这是裂帛似的一声怪叫。在这一声叫喊中,吴老太爷的残余生命力似乎又复旺炽了;他的老眼闪闪地放光,额角上的淡红色转为深朱,虽然他的嘴唇簌簌地抖着。

  一八八九号的汽车夫立刻把车煞住,惊惶地回过脸来。荪甫和竹斋的车子也跟着停止。大家都怔住了。四小姐却明白老太爷要的是什么。她看见福生站在近旁,就唤他道:“福生,赶快到云飞的大餐间里拿那部《太上感应篇》来!是黄绫子的书套!”

  吴老太爷自从骑马跌伤了腿,终至成为半肢疯以来,就虔奉《太上感应篇》,二十余年如一日;除了每年印赠而外,又曾恭楷手抄一部,是他坐卧不离的。

  一会儿,福生捧着黄绫子书套的《感应篇》来了。吴老太爷接过来恭恭敬敬摆在膝头,就闭了眼睛,干瘪的嘴唇上浮出一丝放心了的微笑。

  “开车!”

  二小姐轻声喝,松了一口气,一仰脸把后颈靠在弹簧背垫上,也忍不住微笑。这时候,汽车愈走愈快,沿着北苏州路向东走,到了外白渡桥转弯朝南,那三辆车便像一阵狂风,每分钟半英里,一九三〇年式的新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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