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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钱老太爷结合此两者,认为欲免家门之丑,其重点在于隔离表兄妹,而防渐之道,首先在于正名;他以为表兄妹如果互呼为“哥”、“妹”,便会联想到民歌里的情夫和情妇,而由联想到“真个做出来”,其间如隔一纸;因此,他立下家法,不许呼“表妹”,只许称“×弟”。但日久法弛,表妹们还是用“哥”字呼她们的表兄,不过表兄们却还不敢在大庭广众之前呼他们的对方为“妹”而已。

  考据家之言不可尽信,但亦不可一点不信,姑附记于此。

  1958.4.作者补注。

  婉小姐抿嘴一笑,说:“大哥,你坐,”又转脸悄悄问恂如道,“大哥今天喝得不少罢?”

  “不多。喝急了倒是真的。”

  可是良材已经听见了,便分辩道:“我没有醉。才不过,嗯,十来杯,怎么就会醉?”他走到和光前面,拉住了他问道,“和光,该不是我撒谎罢,只有十来杯。还可以再喝十杯,也——也未必醉。”他转脸望着婉小姐,郑重地说,“婉弟,回头我们对喝十杯,再看我醉了没有!”

  婉小姐笑了笑,顺着他口气说道:“你没有醉,大哥。可是,醉了也不要紧,我们有醒酒药,嗳,大哥,这药不醉也可以吃一点,香喷喷怪好的,我去拿些来给你试试,回头你跟和光再对喝十杯。”

  “不用。婉弟,不用你费心,”良材认真说,伸开了臂膊,似乎要拦住婉小姐。

  “好罢,大哥,你是用不着的,”婉小姐抿嘴笑着回答,“不过和光该吃一点,恂弟也是,他们可真醉了,醉的在那里发闷呢!”

  和光听这么说,就大笑起来。婉小姐也笑着,就走了。良材也仰脸笑了,用手里的烟枪指着恂如道:“你是醉了,这话才公平呢!”突然又转脸向着和光,“有一句话,和光,你说对不对:他们张府上的姑奶奶全是了不起的,一个强似一个。家慈是一个能干人,可是婉弟比她姑母更能干些。和光,你今天算是现现成成做了一个父亲。我瞧你将来还要做一个现成的丈人!”说着他又仰脸笑了。

  “对!”和光也笑着,拉着良材到烟榻前,“良材你躺一会儿罢,再喝一杯浓茶。”

  和光从烟榻上拿起茶壶正要斟,良材偏偏客气,一定要自己来,和光一失手,就泼了一地的茶。良材哈哈大笑,摇摇摆摆站起来指着和光道:“瞧,你还敢说不醉。婉小姐是能干人,就瞧出你是真醉,还有恂如。哈哈,婉小姐不在跟前,你倒一杯茶就会失手。和光,你,我,还有他,”指着恂如,“半辈子就只看见人家怎样伺候我们,要我们来伺候自己,那就不会!”

  恂如看见良材当真有几分醉意,便说道:“对了,咱们还是回家去,让他们伺候。”

  “不!妈还没回去呢!而且婉小姐又拿醒酒药去了,你得吃了再走。”良材在烟榻上坐了,乜着眼又说道。“恂如,你不用赖,你也不会照料自己。上次你不是大吹大擂搬到小书房去睡么,好,这次我来一看,你又搬回去了,自个儿照料自己,到底也不大容易。”

  这一句无心的话却就触动了恂如的心事,他脸上一红,讪讪地笑着,却又怕良材再说出别的更使他为难的话来。幸而这时婉小姐来了,她亲自托着个小茶盘,盘里是小小三个细瓷盖碗。

  她取了一碗递给良材,笑了笑道:“大哥尝尝,留心烫着。”良材慌忙站起来接了,恭恭敬敬说:“谢谢。又要你自己拿来,婉弟,不要当我是客人。”

  “妈和姑妈还没走么?”恂如问婉小姐。

  “没有。姑妈已经答应吃了夜饭回去。妈自然也在这里吃夜饭了,先让嫂嫂回去,”婉小姐说着又转脸望着良材微笑道:

  “大哥,又有人给你做媒呢!”

  良材好像不曾听得,只皱了一下眉头,却又轻声地自言自语道:“妈她老人家兴致是好的。”揭开盖碗连喝了几口,这才笑着大声说道:“她老人家就爱做媒。”

  和光他们三个都笑起来了。

  良材又说道:“我可要回去了。婉弟,你这一天也够辛苦了,哪里还挨得住我们赖在这里,累的你上楼下楼的!恂如,咱们走罢。”

  但是和光和婉小姐哪里肯放他们走。和光问道:“良材,要是你还有正事未了,那我倒也不敢勉强留你?”

  良材微笑着摇头。

  “正事也还有明天呢!”婉小姐看了和光一眼,“要是大哥不嫌简慢,我还想留你几天,和光成天没个人谈谈,像个坐关和尚似的。好了,恂如,和光,我把大哥交给了你们两个。”

  说着又笑了笑,便袅袅婷婷去了。

  良材惘然望着婉小姐出去的那个门,仿佛他的眼光会跟着转弯下楼,一会儿看见婉小姐分派老妈子和当差的事务,一会儿又看见她和姑太太她们周旋,一会儿她还在外边大厅上应个景儿,看那马将桌上是否缺少了茶和烟。“精神真好,也真能干,”良材惘然想着,“然而为什么她能够这样乐此不倦呢?”他转眼看着和光与恂如,好像他这心里的话他们一定能听得,他们会给他回答。

  和光这时正装好了又一筒烟,却又不抽,只管翘起手指,捏那斗门,似乎十分想抽,然而又舍不得马上就抽。恂如呢,仰脸躺着,两手扣在脑后,闭了眼,仿佛已经入睡。

  良材惘然踱到窗前,看着园子里的树木,心里继续想道:“他们两个成天不干什么,然而他们心里好像也并不闲。恂如对于太太不满意,所以心里不能闲,然而,有了那样一位美貌能干的太太的和光,也是未必十分自在……今天,婉小姐为了这样一件事而大忙,操心花钱;我呢,为了另一件事也忙了大半天,我生气,我也痛苦。我觉得婉小姐今天这一番忙碌大可不必,但安知她看过来,我今天大半天的奔波不是自寻烦恼呢?”他惨然一笑,眼光停住在那边太湖石畔的一株大树上,暂时入于无思索的状态。

  忽然太湖石后边,通往二厅去的路上,出现了两个人,指手划脚,好像有什么争执。这形象映在良材眼里好一会儿,他这才憬然觉到,原来是祝姑娘和婉小姐。“这可怜的女人还没心死呢!”——良材这样想,心头又立即沉重起来。他看着祝姑娘掩面哭着,自回二厅,婉小姐俯首慢慢转过那太湖石,也就不见。

  良材转身向内,忽然心头暴躁起来。恂如与和光,正在谈论县里最近发生的几件新鲜的事儿,其中就有鲍德新他们经手冥间地契这一件。恂如摇着头干笑道:“这一班家伙,简直不知道什么叫做羞耻!可也作怪,偏偏有那些愚夫愚妇会去相信他们!不过,和光,鲍德新和你们向来就有往来么?今天好像他也来的。”

  “无所谓往来,”和光淡然笑了笑回答,“不过从他手里买过几次大土,今天他倒先送了礼,就不能不补个请帖去罢了。”

  “哦,原来这位关帝会的会首也干这买卖!我倒一向只以为贾长庆才是此中数一数二的。”

  “本来他们是合股,甚至中间还有赵守义的一份。可是后来不知怎的闹翻了,鲍德新就自己出面干。”

  “他们也会自己闹翻?”恂如似乎吃惊,又似乎快意地叫着,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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