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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婆”与“处女”


  从前有人说“创作”是“处女”,翻译不过是“媒婆”,意谓翻译何足道,创作乃可贵耳!

  这种比喻是否确当,姑置不论。然而翻译的困难,实在不下于创作,或且难过创作。第一:要翻译一部作品,先须明了作者的思想;还不够,更须真能领会到原作艺术上的美妙;还不够,更须自己走入原作中,和书中人物一同哭,一同笑。已经这样彻底咀嚼了原作了,于是第二,尚须译者自己具有表达原作风格的一副笔墨。

  这第二点,就是翻译之所以真正不易为。例如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和《奥特赛》,现有蒲伯的译本算是顶括括了;然而评者尚谓蒲伯的译文虽有原作的瑰奇绚烂,而没有原作的遒劲质朴;蒲伯的译文失之于柔弱。譬之一女子,婀娜刚健,兼而有之:——这是荷马的原作。可是蒲伯翻了过来,只剩下“婀娜”了!

  又如巴尔扎克的“Contes Drolatiques”是十六世纪法国生活的一幅神奇的图画。巴尔扎克用了惊人的艺术手腕,——惊人的写实主义的手段,把十六世纪法国的“快乐”的土伦(Touraine)连镇带人发掘了出来,再现于十九世纪欧洲人的眼前。所以要翻译这本书,必须兼懂历史,古代法国方言,乃至考古学等等,而且要懂得的程度高。前世纪七十四年,离巴尔扎克著作那书的时代已有五十年光景了,始有第一个英文译本;这不是潦草的翻译,可是风味够不上,我们读这英译本,并不能“忘记肚里饿”。原因在哪里呢?原因在译者没有巴尔扎克那一副既诙谐而又热蓬蓬而又粗犷的笔墨。

  所以真正精妙的翻译,其可宝贵,实不在创作之下;而真正精妙的翻译,其艰难实倍于创作。“处女”固不易得,“媒婆”亦何尝容易做呀!

  大凡从事翻译的人,或许和创作家一样,要经过两个阶段。最初是觉得译事易为,译过了几本书,这才辨出滋味来,译事实不易为了。还有,假如原作是一本名著,那么,读第一遍时,每每觉得译起来不难,可是再读一遍,就觉得难了,读过三遍四遍,就不敢下笔翻译。为的是愈精读,愈多领会到原作的好处,自然愈感到译起来不容易。

  从前率先鄙薄翻译是“媒婆”而尊创作为“处女”的是郭沫若先生。现在郭先生既已译过许多,并且译过辛克莱的《煤油》、《石炭王》、《屠场》,以及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的一部分,不知郭先生对于做“媒婆”的滋味,实感如何?我们相信郭先生是忠实的学者,此时他当亦自悔前言孟浪了罢?

  不过这些是题外闲文了,我们现在要指出来的,就是近两年来,不喜欢翻译好象已经成为一种青年心理。由不喜欢翻译,从而鄙薄从事翻译的人,也成为一种心理。这原因是有两方面的:一方面因为社会混乱,青年烦闷,渴求看看讲到自己切身的事;另一方面因为有些译本不免是“说谎的媒婆”,青年们上过一次当,遂尔神经过敏起来,合著一句俗话:“三年前被蛇咬了一口,于今看见草绳还心惊。”

  这种神经过敏的状态,应该加以纠正。而纠正之道,还在从事翻译的人时时刻刻警惕着:莫做说谎的媒婆。

  同时,我们以为翻译界方面最好来一个“清理运动”。推荐好的“媒婆”,批评“说谎的媒婆”。因为我们这里固然有些潦草的译本,却也有很多不但不潦草并且好的译本,——这应当给青年们认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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