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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写作的前前后后(1)


  一九三〇年秋,我眼疾、胃病、神经衰弱并作,医生嘱我少用眼多休息。闲来无事,我就常到卢表叔公馆去,跟一些同乡故旧晤谈。他们是卢公馆的常客,他们中有开工厂的,有银行家,有公务员,有商人,也有正在交易所中投机的。从他们那里我听到了很多,对于当时的社会现象也看得更清楚了。那时,正是蒋介石与冯玉祥、阎锡山在津浦线上大战,而世界经济危机又波及到上海的时候。中国的民族工业在外资的压迫和农村动乱、经济破产的影响下,正面临绝境。

  为了转嫁本身的危机,资本家加紧了对工人的剥削。而工人阶级的斗争也正方兴未艾。翻开报纸,满版是经济不振、市场萧条、工厂倒闭、工人罢工的消息。我又时常从朋友那里得知南方各省的苏维埃红色政权正蓬勃发展,红军粉碎了蒋介石多次的军事围剿,声威日增。尤其彭德怀部红军的攻占长沙,极大的振奋了人心。这些消息虽只片段,但使我鼓舞。当时我就有积累这些材料,加以消化,写一部白色的都市和赤色的农村的交响曲的小说的想法。

  一九三〇年夏秋间进行得很热闹的关于中国社会性质的论战,对于确定我这部小说的写作意图,也颇有关系。当时的论战者提出了三种论点:一、中国社会依旧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推翻代表帝国产义、封建势力、官僚买办资产阶级的蒋介石政权,是当前革命的任务,领导这一革命的是无产阶级。这是革命派的观点。二、中国已经走上了资本主义道路,反帝反封建的任务应由中国资产阶级来担承。这是托派的观点。三、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可以在既反对共产党,又反对帝国主义和官僚买办阶级的夹缝中求得生存和发展,建立欧美式的资产阶级政权。这是一些资产阶级学者的观点。

  我写这部小说,就是想用形象的表现来回答托派和资产阶级学者:中国没有走向资本主义发展的道路,中国在帝国主义、封建势力和官僚买办阶级的压迫下,是更加半封建半殖民地化了。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中虽有些如法国资产阶级性格的人,但是一九三〇年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不同于十八世纪的法国,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前途是非常暗淡的。它们软弱而且动摇。当时,它们的出路只有两条:投降帝国主义,走向买办化,或者与封建势力妥协。

  我最初设想,这部都市——农村交响曲将分为都市部分和农村部分,都市部分打算写一部三部曲,并且写出了初步的提纲。

  第一部叫《棉纱》。在此部中拟写:一、趁欧战(即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主要的资本主义强国一时无暇东顾的机会,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有了抬头的希望;轻工业的棉纱纺织工业一时有发展之前景。二、但在初期资本主义的轻工业勃兴之同时,农村的破产以加速度进行;受地方军阀压迫、剥削及洋货的掠夺之农民,早已不能生活,本国生产的纱、布,价钱比洋货高,农民没有能力购买。于是,三、中国轻工业的嫩芽旋踵即受日本纱之竞争而濒于破产。日本的纺织工业也是趁欧战的机会而得大盈利的,此时以雄厚的资本来和中国纺织工业竞争。此一部分主要写工人与资本家的斗争,工人两次罢工都被资本家以分化、欺骗的手段所破坏,最后一次比前两次更猛烈的罢工,则被资本家雇用流氓来破坏了。

  此一部分还有侧面描写:一、工人生产之剩余价值本来不少,但暴发户的厂主全家挥金如土,使厂主加重对工人的剥削而引起罢工。二、第一次罢工时,别的几家中国厂因为希望少一竞争者,便由他们的走狗煽动此厂工人罢工。但在第二次罢工时,煽动者们又联合著不许此厂的厂主允许工人的要求。此厂主乃想到不如将厂卖给日本人,尚不失为富家翁。那时我定了研究计划:一、纱厂内部组织及工作情形;二、日本纱厂竞争时代之中国纱厂情形;三、日本纱厂竞争的方法。与此同时,我还读了周培兰的《中国纺织业及其出品》(商务印书馆出版)。我还打算写这个厂主的个性是:最初雄心勃勃,他说欧战后印度的民族资产阶级的发达,也是先搞轻工业,印度的独立运动是以这些民族资产阶级为背景的。但在他成为暴发户后,就骄奢淫逸,顿时换了一个人。当厂中第二次罢工后,他向外国银行借款,其弟阻之,他则说:我们中国的资产阶级有什么祖宗遗产呢?数千年来所积累的剩余劳动现存的形态是堤防、运河、万里长城,以及无数祠堂、庙宇。我们太疲乏了,不能与外国人比,只好投降。

  都市的第二部分是《证券》。这部分表现的要点如下:一、官僚、地主、失败后的工业家,都将他们积累的资本来开银行,办交易所,造成了金融资本的堡垒(财阀),这便是中国转向资本主义第二七的现象。二、这些财阀的主要事业便是和政府勾结,垫款,承销公债,自己发财。三、他们用各种方法吸收了小资产阶级的储蓄,又向外国银行借款来做政府的垫款,所以他们一方面是代外国人扩张经济势力,而又一方面是维持了地方军阀及卖国政府。四、剩余资本不做生产事业而以金融资本的形式来营利,表示了中国资产阶级的极端堕落。

  这一部分的男主角来自三个方面:一、乡间的高利贷者,交易所投机成功而致富的,这两种人的致富都是牺牲了家乡一些人而得的。二、旧官僚出品剥削来的民脂民膏而在交易所中活跃的。三、《棉纱》中的厂主兄弟二人。这三项人合资开一银行。

  故事梗概如下:银行开幕之日,有两个被银行股东之一(放高利贷致富而开交易所的)所愚弄(买交易所的股票)而尽失所有的甲太太及丙先生,听说害他们的仇人开银行了,特来算帐。但是找不到仇人,反被银行中人做好做歹劝走了。银行股东之一的纱厂主的老弟现在是总司库,他见甲太太的女儿甲小姐很美,便起了坏心。他说,银行愿意收甲小姐为职员,算是补偿她母女从前所受的损失。此后,这位总司库屡次诱惑甲小姐,但总不成功。

  因为甲小姐的未婚夫丁先生在美国学电机工程,不久即将回国。在一次宴会中,总司库灌醉了甲小姐从而得遂所欲。事后,甲小姐与总司库大闹,总司库谓愿娶她为起,甲小姐不许。总司库于是说,当作没有这回事,且谓此事只有我知你知,决无第三人知道。甲小姐转思闹开了,自己也不光彩,姑且允忍。不久,她的未婚夫丁先生回国了,却与总司库认了中学时代的同学。丁先生便和甲小姐商量结婚的事。甲小姐没有勇平坦白告诉丁先生,只好结婚。

  丁先生一心想开工厂,招股到处碰壁,不得已同总司库商量,向银行借款。总司库不允,反劝丁先生把变卖家产得的现款存入银行。丁先生自然不肯。后来因见工厂开不成,又听总司库的花言巧语将钱买了美国某项股票。然而纽约的股票暴落风潮使他破产。从此,这一对夫妇都成了失心狂。

  都市的第三部分《标金》。表现的要点如下:一、金融资本家只做了军阀的帐房不能调节中国的工业。二、正当国际资本主义没落时期的中国资产阶级除了以外人附庸的形式而存在,是没有第二条路的。三、但是中国资产阶级尚虚言骗人,自称为中国资产阶级。

  故事的结构:一、银价低落的结果,造成了中国金融资本的得利及工商业之倒闭。二、完全是买办阶级化身的中国金融资本家,比工商业者更堕落。三、专持加紧剥削工人,中国的工业家也难以自存。

  这部分的内容梗概如下:古先生在三十年前得了半肢疯,卧居一楼,与世隔绝,日惟诵《太上感应篇》。古先生的长子在上海开办火柴厂,女及幼子侍父家居。民国十八年,因土匪连次洗劫附近各镇,长子乃租小火轮一条迎古先生到上海。古先生在汽车中外望,看见汽车、电车、冲霄大楼迎面而来,近代都市的紧张混乱,以及新式时装少妇袒臂露腿,凡此一切皆使古先生怔忡、晕眩,他展开手中所抱之《太上感应篇》,欲诵阅以宁定心神,然而不能。

  长子见状,乃以本日报纸授之。古先生看报,不料正有黄慧如案的新闻,他看了后气厥,遂晕倒于车中,从此不能再醒。火柴厂老板有个表兄,就是前二部分中纱厂主的老弟,现为某银行的副经理兼作投机生意,他劝火柴厂主不如以火柴厂抵押,得现款,做金子生意,但火柴厂老板不肯。然而他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却正以私蓄做金子生意。但金价忽跌时,她也尽丧所有。

  火柴厂因金贵银贱而原料(来自国外)腾贵之累,终于不能维持,抵押给外国银行,但仍为经理,对厂中工人演讲,尚自称“国货工厂”云云。

  我本来打算以《棉纱》、《证券》、《标金》三部曲作为新小说的都市部分,而贯穿于此中的一个人就是《棉纱》中厂主之老弟。但是写完了提纲,就觉得这种形式不理想:农村部分是否也要写三部曲?这都市三部曲与农村三部曲又怎样配合、呼应?等等,都不好处理。于是我就搁下了这个计划。

  十一月,我转而写中篇小说《路》,这就又回到了写知识分子的题材。可是才写了一半多,眼病又第二次发作,这次比上次更严重。上次目疾发作时为我治病的某眼科医生,此次却束手无策。这就为难了。上海的眼科医生也不少,为我治病的那位,算是其中翘楚。他也束手无策,那么,还有谁可以请教。幸而郑振铎介绍了他的同乡而新从日本回来在上海开业的刘以祥。他检查我的两眼,就说我是老痧眼,现在两眼上眼皮已无痧粒,却结成瘢,这不是此次眼疾之原因。此次眼疾之所以严重,在于右眼角膜溃烂,成一小孔。左目则有厚翳从上而下已掩半个瞳孔。

  我听这么说,有点发慌。我问刘以祥怎么办呢?他说右目易治,只要注射自己血清,大约一星期可以复原,左目那层翳却比较难以对付,说不定多少时间可以消除。所谓自己血清者,是从我身上抽一点血,然后配以药。注射部分是在右目眼角。我听说要在眼上打针,即使是在眼角,也觉得诧异。但事到如今,只有照办。当天,刘医生取了我的血,嘱我第二天去注射。我回家对母亲和德沚说了,她们都大骇,说从没听说眼上可以打针。因此,第二天我去时,德沚便也同去。注射前,刘以祥叫我心想别事,不把注射当一回事。我闭目如教,心想写作之事,一会儿,刘以祥说成了,我睁开眼,不知何时已经注射完毕。

  刘以祥又问我喝酒否,抽烟否?我答以向不喝酒,但抽烟却多。刘说,从今以后,也不能抽烟了。又取出一支药膏,说每天几次抹在眼上,抹后要轻轻揉几下,并给了小小的玻璃管,说药膏就涂在管上。这种药膏是什么名字,我忘记了,但记得药厂名为Lily。回家后,德沚说,注射是右目左角眼皮上,也称赞医生本领好,这眼皮上注射真不容易。因为刘医生叫我不能再看书写字,总之不能再用眼,所以母亲就叫德沚监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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