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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夫妇的悲剧(2)


  姚医生复诊后,仍用前方,但加重药量,吩咐服五帖,能不干咳,见痰,便有转机。又是五天,果然见痰,色带黄。潘家却竟没有来人探询。母亲,外祖母,还有长寿舅母,都猜不透潘家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但母亲还是派阿秀去,并且亲自写了一封信(用的是外祖母名义),详细告诉他们复诊后病人情况。

  眨眼已是两个月,父亲乡试回来,也来诊视长寿的病,他和姚医生对病情看法一致。母亲便也回家。

  长寿已服长方,他已知犯的是痨病,但他相信姊姊及姊夫,竟不担忧。秋凉后,他脸上有点血色了,痰渐少,黄色渐淡。可是仍然那样瘦。不过大家认为他的病有好转,不料立冬后突然变卦。

  这是从感冒开始的。咳嗽,发烧。服药后烧稍退,可又突然增高,咳的更剧烈了。外祖母和长寿舅母这才着急了,派人告诉我母亲和父亲。母亲和父亲立刻到外祖母家。父亲给长寿切脉,问了发病经过,又看了姚医生开的方子,就派人去请姚医生,一面对外祖母说:“姚医生方子不错,为什么转了病?脉象不好。”母亲也悄悄问舅母:“如何不小心着了凉?”舅母答:“并没少穿衣服。”时令乍暖乍寒,身子虚弱的人,动辄感冒;母亲不再问了。姚医生来后,同父亲会诊,商量一个方子,抓药来,立刻煎服。父亲私下对母亲说:“这一帖要是不退烧,这病可就难说了。”

  母亲留在娘家,父亲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母亲写了条子,送往潘家。母亲这字条,语起相当重。不料潘家只派来个女仆,问了几句,就去了。

  会诊的方子吃了两帖,第二帖药量又加重,仍无转机。父亲只好去请教渭卿叔岳。老人家早不出诊了,但既是嫡堂侄儿的事,他还是来了。他看了这几天的方子,切过脉,又听了好久病人的痰喘声,摸了病人的炙手的额角,然后同父亲下楼。这时楼下聚集了外祖父从前所有门生,连同姚医生在内,都是父亲预先邀请来的。渭卿对大家说:“你们的方子不错。只是你们还胆小了些。要是我,开始就用猛药。如今晚了,尽人事而已。”他开了个方子。父亲和他的师兄师弟们看了都吐舌头。还是父亲下决心,立刻照方抓药煎服。头服下去,出了一身汗,似乎烧平了些,但二十小时后又烧上来了。渭卿老人家再来诊视,沉吟半晌,然后对父亲说:“只能仍用原方,加重也不济事。肺金火旺,舌苔厚而焦,世无灵药,树皮草根,只有这点力量。”

  父亲此时才把长寿病情之危急程度告诉了外祖母。又叫母亲向长寿舅母透口风,不要全说,防吓坏了她。

  外祖母初听时落下泪来,但随即拭干眼泪说:“老头子本来说过,能活过三十就算好了,如今应了他的话。可怜的是媳妇,竟没留个根。我是看穿了。媳妇,她太年轻。”外祖母叹气,却不哭,对母亲使了个眼色。母亲就上楼去了。

  父亲也闻说过外祖父有那样的话,想是外祖父早就猜度到长寿有痨病;父亲后来对母亲说:“病象初见,姚医生就对症下药,何以来此意外的急变?可见我们白白学了医,本领还差得远呢!”这话,直到三十年后,母亲在上海,因孙子患了肺门炎,同一个西医谈论,才知道长寿的病多半是急性肺炎或者肺大叶炎,早注射可救。不过,二十世纪初年的乌镇既无西医,中医呢,虽知病原,正如渭卿老人说的胆小了些,不敢开头就用猛剂,耽误了。

  母亲到楼上,见长寿沉沉入睡,额角烧的炙手;长寿舅母低头坐在床沿。母亲拉着她的手,轻步走到窗前,并肩坐下,看着弟妇,忽然觉得鼻酸,眼眶有点红了;母亲自从听得父亲同渭卿老人议论长寿病情,早已了然,但她克制,从不鼻酸眼红;此时见了良善而又懦弱的弟妇,却忍不住了。长寿舅母一眼就料到事情不妙,她抱住我母亲,低声抽咽。等过一会儿,长寿舅母止泣,抬起泪眼看着母亲。母亲忍不住落下泪来,低声说:“妹妹,苦了你了。”长寿舅母立时泪如泉涌,断断续续说:“姊姊,我对不起婆婆,对不起你,对不其他,我没有侍候好。”

  长寿舅父昏迷了三四天,长寿舅母陪着,不吃也不眠。母亲忙于为长寿备办后事。几次派人告诉潘家,却不见潘太太来,只是潘秀才来了一次,到楼上看了看女婿,又同女儿嘀咕了一会儿,就走了。

  第五天黄昏,长寿忽然清醒,叫着“妈妈,姊姊”。母亲扶着外祖母上楼,到得床边,长寿声音低弱,叫了声“妈,姊”,就喘声大作,接着呼吸转微。长寿舅母发出一声裂人心肺的号咷就昏倒了。母亲一面扶她躺下,摸脉息,还在跳,一面急请父亲上楼。父亲切了脉,说,“没事,先灌她半杯酒,等她醒来,只用稀粥喂她,明天煮稀粥时加入人参一钱。”

  第一个报丧人是到潘家的。潘太太终于来了。一见女儿昏迷状态,就骂山门。母亲派阿秀专门照管少奶奶,却被潘太太赶走了,她自己守着女儿。

  按照当时的习惯,丧事的仪式,都得有“孝子”出面,长寿无子,应由近房继承为孝子。这近房就是陈渭卿的孙子,亦即粟香的儿子小名蕴玉。当时粟香早闻丧而来,也带了蕴玉来了,粟香也是学医的,年纪比我父亲大。蕴玉那时大概有七岁或八岁(虚岁),他上面还有两个姊姊,那是粟香前平生的。

  按照当时习惯,凡遇有继承或分家等事,姑夫与舅父有最大的发言权。钱家(即长寿的外祖父家)有个三舅(忘其名,他是外祖母的堂侄),本来是个店员,现在闲居在家,五十多岁了,为人忠厚,人面前不大敢多说话,他自然不敢拿主意。姑夫就是我的父亲。粟香以为只要我父亲对蕴玉继承无异议,大事可定。我的父亲到后堂问外祖母的意见。外祖母说:“陈家虽有别的房头在新市(离乌镇二十多里水程的小镇),但久不往来,不知他们情形。眼前是六房(陈粟香家)最近,就是这个蕴玉继承罢。”

  父亲到前厅把外祖母的话当众宣布,不料潘秀才突然发言,说是他的女儿怀孕已两月,虽然将来生下来是男是女尚不可知,但按大清律,此时应虚拟孝子之名以应仪式,将来生下如果是女,然后可以再议继承。

  潘秀才是出名的恶讼师,我的父亲向来不喜欢他,现在听这么说,就知道他在玩弄“装假胎”这花招了(装假胎,是当时一种恶风俗,年青妇女死了丈夫,诈说已有孕在身,而在大约算来该临盆时买嘱收生气预先从别处弄来一个刚落地的婴儿,冒充儿子;弄这花招大都是为了争夺财产继承权)。我父亲当即正色回答道:“没听说长寿夫人有两个月身孕,你这话从何而来。”

  陈粟香更直捷了当说:“我们会派人来日夜守着你女儿。如果证明是装假胎,就要同你衙门里见,不怕你是个恶讼。”

  前面正吵着,后堂里,外祖母和我母亲都听到了。外祖母冷笑说:“我宁可抱个螟蛉,也不要你潘家装假胎。”外祖母叫母亲去问长寿舅母。长寿舅母只是伏枕痛哭,不说一句话。母亲把这情形告诉外祖母。外祖母说,现在不用争,让粟香派人来守着媳妇就是了。

  丧事既毕,外祖母就处理财产。她召集粟香、我的父亲和母亲,侃侃然说:“蕴玉继承已定,我今天就把财产交给他。可是他太小,不懂事,粟香,我就交给你。”她指着身边的一叠大小本子说:“这里是市房、桑地的红契、现金的存折,爱珠,你点交他们。”

  于是母亲逐一说明市房在若干处,每月可收租金百来元,但平均摊派每年修理费也得三百多元,所以实收租金每月六七十元。桑地若干亩,扯均算,每季可收二百数十元〔桑地即种植桑树之地,以别于稻田;桑树的叶只能饲蚕,别无用处(枯叶可饲羊及作药材,但价极低),每当蚕季,蚕旺则叶贵,否则贱,甚至不够本——即每年维修之费,及交官之地税〕。但每年桑地上壅肥、修剪老枝,人工连粪肥共计五六十元,所以桑地收益每季只能算它二百元。至于现金,除了长寿丧葬开支,现存九千三百余两,分存本镇两家殷实钱庄生息,长年息金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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