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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插曲(1)


  四〇年五月下旬,华侨慰劳团三十余人刚到了那赫赫有名的西京。就在他们到达的前一晚,这一座“现代化”的古①城,受过一次空袭,繁盛的街市中,落弹数枚。炸飞了瓦面,震倒了墙壁和门窗的房屋,还没有着手清除,瓦砾堆中杂着衣服和用具;有一堵巍然独峙的断垣,还挑着一枝晾衣的竹竿,一件粉红色的女内衫尚在临风招展,但主人的存亡,已不可知。

  街上时常抬过新丧的棺材,麻衣的家属跟着走;也还有用了三四个军乐队吹吹打打的。这一天,烈日当头,万里无云,人们的衣服都换了季。下午二时许,警报又响了,人和车子的奔流,以钟楼为中心点,像几道水渠似的向六个城门滚滚而去。但敌机并没进入市空。

  华侨慰劳团被招待在一所有名的西京招待所。这是西安最漂亮的旅馆,道地的西式建筑,受过训练的侍役(有不少是从上海来的)。不过也只能说在目前西安,它是最漂亮的旅馆。然而我相信“西京招待所”这名儿,将与中国历史永垂不朽,因为“双十二”事变②的一部分是在这里扮演的。可是那座大饭厅早已被炸一洞。至今未加修补。

  ①西京即西安;抗战时称为西京。——作者原注
  ②“双十二”事变即发生于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的“西安事变”。

  炸后电灯尚未修好,那一晚西安市上烛光荧荧,人影憧憧,颇为别致。但月色却皎洁得很,西京招待所的院子里停着两部卡车和一二部小轿车,似乎料到今晚还要有一次警报。果然,七点钟左右,警报响了,招待所立刻混乱起来了。事实上那时候西京招待所的客人只有两大帮,一是华侨慰劳团,又一便是第二战区所属的什么队,院子里的两部卡车恰好一帮一部。然而那天招待所里却也有几位“散客”,——也不妨说是一小帮,他们全是第一次到西安,什么都摸不着头绪。警报响过,茶房立刻来锁房门了,这几位“散客”莫明其妙的跑到大院子里,断定了这几辆汽车一定是招待所准备着给旅客们躲警报用的,于是便挤到车旁。

  这时候,突然发见了大批警察(后来知道他们是来保护那华侨慰劳团的),更有些穿便服的古怪角色,在院子里嚷嚷吵吵,似乎一面在等人催人,一面又在检点人数。卡车之一,已经站了许多人,另一部呢,却不断的有人上去,也有下来,好像互相寻找。那一帮“散客”是五个人,其中一位身材魁梧的C君,摇摇摆摆上了那已经站着许多人的卡车。其余的四位,S君①夫妇及其子女,则向另一卡车进攻,可是那一对少爷小姐刚刚挤了上去,那车子就开走了。

  ①S君:即作者。

  S夫妇立即转移目标到另一辆小包车,车门开着,里面有人向外招呼,他俩也没问一声,就进去了,他们绝没有想到,这是私人的车子;坐定以后,才看明白车中那人是一个军官模样的中年人,而军官模样的,也看清这上来的两位不是他所要招呼的人,可是这当儿,有一个带盒子炮的勤务兵跑到车门外说道:“太太找她不到,光景是坐了那车子走了。”于是军官模样的,便叫开车。

  车子出了城门,便开足速率;路旁很荒凉,仅见前面隐隐也有车。坐在车里的三个人都不说话。经过了一带树林以后,路旁已有一部卡车停着,小包车赶过去一箭之路,也停住了;军官模样的立即下车。夫妇挂念着两个孩子,就问那个司机S道:“就在这里么?怎么不见那两部卡车?”

  “什么,哪一部卡车?”

  “就是一块儿停在招待所院子里的。”

  “那可不知道。”

  “哦——你们不是一起的么?”

  “不是。”说完这句话,那司机开了车门下车去了。

  S夫妇觉得不对,也下了车,原来路左就是一块高地,种着大麦,有好些人在这里,显然都是躲警报来的。S夫妇上了坡,走到麦田边,却见两个孩子坐在地上,原来他们的车先到,也正在望着人丛找他们的爸妈。

  现在明白:他们四个人坐的车子都是私人的车。而且这里离城大概又不远,因为那不是西安市么,在月光下像一大堆烟雾。

  夜气愈来愈凉,天宇澄清,麦田里有些草虫在叫。敌机到底来不来呢,毫无朕兆。夫妇他们四人拣一个幽静的地方坐S下,耐心地等着。忽然有一个年轻人轻手轻脚走了过来,就在他们近旁的麦田里躺下去了,密茂的麦秆把他的身体遮住。

  S他们四人谈着回头如何回城去,觉得仍旧挤上来时的车子有点不好意思。“又不知道离城有多远,又不认识路!”S夫人踌躇地说。可是他们的男孩子担保路并不远,而且只要顺着来路回去,不会错。这时麦田里忽然有个声音接口道:“不远,至多七八里。”S夫妇冷不防吃了一惊,但随即想起这便是躺在那里的年轻人的声音,不禁笑了笑。

  那青年人这时也坐起来了,用手指着路那边道,“也能雇到车。那边不是有好几辆么?西安的人力车也逃警报。”

  “恐怕早有人雇定了罢?”望着那边说。“坐了出来的人,S不是仍旧要坐了回去?”

  “不一定。”那个青年回答,“警报解除回去的时候,从容得多了,有些人便不打算再坐车。”停了一会,他又说,“你们是刚到西安罢?从前来过没有?”

  “没有。今天下午刚到。才落了旅馆,就碰到警报。”夫人S说。

  这时,他们看清了那青年的面孔了,S一张方脸,五官端正,可是头发乱蓬蓬地,脸色也起憔悴。青年朝S君看了几眼,嘴唇微微牵动,似乎想说一句什么话而又在迟疑,终天忸怩轻声问道:“你——你是S先生么?怎么也到了西安呢?”

  “哦——”S君微笑,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脸对夫人笑了一笑。

  “你是S先生!”青年确定地说了。“去年你在L城作过一次演讲,我也去听的。不过,你比以前瘦了些。”

  于是谈话就多起来了,那青年自言,他到西安有半个月了,是投奔一个朋友打算找事的,谁知到了以后,刚见过一面,事情还没一点头绪,他那朋友忽然不知去向。说到这里,他迟疑地朝S君看了一眼,然后又轻声接下去道:“那不是太怪么?好好一个人忽然会不知去向,可是我不久也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我既然和他是朋友应当代他想想办法。我找到了他的一些朋友,请他们帮忙,可是……”他第二次顿住,头低下去了。

  “大概是你的朋友的朋友也忽然不知去向了罢?”S君轻轻地说,那青年又抬起头来,朝四面望了一眼,叹口气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S君觉得他不愿再多说,于是就转换了话题问道:“那么你现在作什么打算,找到了事没有呢?”

  “可是——”那青年并没回答S君的询问,依然继续他那说了一半的话,“有一天,我自己,我正在街上走,突然被几个人拦住,带我到了一个地方。学校不像学校,兵营也不像兵营,进去了就不让出来。第一天饿了肚子。第二天才摸到一点咸菜。而且有人来和我谈话:问我是哪里人,从前做什么的,来这里干什么?我都告诉了。又拿出一张照片来给我看,问我认识不认识照片上那个人——”

  “哦!那人是谁呢?你认识他吗?”S夫人说。

  “就是我那朋友。认识,我回答他们,我认识。他们就盘问我:你这朋友和你说过什么话,答应你给找什么事?……”

  “嘿!可是你那朋友到底犯了什么罪?”

  “我也不知道呵!不过我相信他没有什么。他好好地在一个私立中学教书。”那青年似乎有点激昂了,但接着又颓然说,“那时我回答:只谈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他很忙,我们就分手了。”他低头下去,两手托住了脸,又加一句道,“盘问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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