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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大都市之一(3)


  “你这话也说得是。”大老爷克勤沉吟地说。“照我亲眼目睹的而论,每逢中国有一次变动,上海租界的势力就大一点,市面就好一点。中国的主权也就丧失了一点。譬如小刀会占领了上海县城的时候,县城北门外那个税关被烧掉了,关吏也逃散了,各国商轮到上海,就此都不纳税;后来还是答应了英领事的提议,由外国人来监督管理中国海关,这才再立起海关来,可是中国的关税实权从此便丧失了。这是一件。外国人又乘那时混乱的机会,改变‘地皮章程’,将旧有的‘道路码头公会’改组为‘工部局’,算是英美法三租界公共的自治机关。

  “工部局有七个董事,是外国人的‘租地人大会’选举出来的。他们又设置巡捕,成立了‘巡捕房’,归工部局指挥。这样,租界内的行政和警权完全不许中国官厅再去过问了。这是第二件。有了巡捕房,开销也大了,于是避难到租界里的中国人也要缴纳种种捐税了,可是中国人虽然纳税,却没有一点权利。后来租界里中国人的民刑事件也归英美领事去审问,中国的司法权也丧失了。这是第三件。总而言之,趁洪杨之乱,上海的租界一点一点扩充势力,名为租界,其实是殖民地了。”

  “满清政府为什么那样不中用,外国人要什么,它就给什么?”继美很气愤地问。

  “这也有原因的。第一,小刀会是靠外国人的兵力削平的;第二,那时满清政府正要借洋兵来打洪杨,自然也巴结外国人。那时清廷朝不保夕,区区上海租界的主权,他们如何放在心上呀!”

  大老爷克勤说了,就又转身和老祖父谈起“看房子”的事来。谈了一会儿,约莫有九点钟了,老祖父自去睡了,克勤兄弟俩又细细商量着看定了房子以后置办什物等等,继美在旁边静静儿听着,心里只想等机会再问问上海的历史。后来他看见两位老人家不说话了,各人吸着纸烟,仰起了脸看窗外的夜景,他就急急忙忙问道:

  “大伯,你还没讲完呢,太平天国时代租界还得了些什么好处去呀?”

  “哦!你不肯去睡觉,原来是还要听听旧话!”大老爷克勤笑了一笑。“嗯,嗯,刚才说到了哪里呢?哦,那就再讲讲租界趁势推广罢。最初上海只有英租界,可是美国人接着也就来了。道光二十四年五月(公历一八四四年七月),美国全权公使顾圣跟两广总督耆英在澳门的一个小村落叫做望厦的,订立《望厦条约》,规定美国人也能享有在五港口通商居住的权利。可是条约虽然订定了,美国人到上海做生意的,在道光二十六年尚只有一个,名叫华尔考脱。那时美国公使就指派了这位商人华尔考脱做驻沪的代理领事,在那时的英租界里设立了领事署。后来美国商人渐渐多了,也都住在英租界里。只有传教的教士却在界外购地造屋,为的是地价便宜些。

  “那时就有美国圣公会的主教文惠廉在苏州河北岸的虹口地方建造了教堂。道光二十八年(一八四八),这位文主教向上海道台交涉了多次,居然得将虹口一带作为美侨的居留区,不过并无正式协定,而且也没明定界线。直到同治起年(一八六八),美领事熙华德同上海道台划定了美租界的地址,从现在的北西藏路起,沿苏州河,至黄浦,过杨树浦三里。可是到了光绪二十五年(一八九九),英美两个租界又合并了,称为‘公共租界’,一方面这公共租界的地盘在西北面推广到静安寺和小沙渡,东面沿黄起直到顾家浜口,只有南面还是照旧,因为有法租界在那里,要推也推不过去了。这一‘公共租界’的区域,到现在还没多大变动;不过自从光绪二十七年(一九〇一)起,工部局又用了越界筑路的方法来变相推广租界;现在上海的西北南三方面都有很长的越界铁路,路筑到哪里,租界的权力也就伸到哪里,中国官厅交涉过多次,要收回这些越界筑的路,可是到现在还没解决。”

  “噢噢,怪不得,我前回听得嫂嫂说她家的门前是归租界管,门里又归中国管,想来就是住在越界筑路地段的缘故了。”珍小姐忽然插嘴说。她坐在房角的一张高背椅里,大家都没有留心到,以为她早已去睡了。大老爷点着头,将香烟尾巴抛在痰盂里,伸一个懒腰。可是继美还没满足,他又问道:“法租界又是几时期的?为什么英美租界合并做公共租界的时候,不连法租界在内呢?”

  “这话,说来也长得很哩!”这回是继美的父亲克让二老爷开口了。“明天我们要到法租界的敏体尼荫路去看房子,你也同去,那时候再讲罢!”

  “明天我要到嫂嫂家里去玩,法租界我不去;二叔叔,不要卖关子了,还是此刻讲了罢。”珍小姐抢先着说,从那高背椅子里站了起来,走到继美旁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了,摆出专程静听的样子来。

  于是二老爷笑了笑说道:“你们真是性急!明天我们要去看的房子,是在敏体尼荫路;这条路的名字就是上海第一任法领事的名字。他是奉了法国政府的命令专来办交涉想弄起个法租界来的,他到上海那一年,正是美国的文主教索得虹口一带做美租界的时候。他也是海军出身。到了上海以后,他就决定要在英租界以外找领事署的地点。快得很,只三天工夫,他便向天主教的一位赵主教租得了一座坐落在中国地界的房子,地段在洋泾浜与上海县城的中间,每年租金四百元。他这领事署,面积很大,他是想把这领事衙门当做法租界的基础的。但是那时候并没有法国人在上海做生意。

  “直到敏体尼做过了半年多的领事,这才有一个本来在广东卖钟表和酒的法国商人雷米到上海来请求代他租地。敏体尼巴不得有此一着,立刻照会上海道台要他指定法租界的范围。当初敏体尼希望的,就是洋泾浜和上海县城中间那一段地皮。交涉了半年,总算答应了;那个钟表商人雷米要买洋泾浜沿岸的一块地,约有十二亩。地上已建有四十六间平房,还堆着一百多具棺材,有六七棵矮树和两个露天毛厕;这块地皮是分属于十二个业主的,当时他们讨的价钱是:每亩地皮要卖三百两,每间房子要卖一百两,每具棺材要卖五十两,矮树要卖二百两,露天毛厕要卖四百两……”

  “哈哈哈,有趣极了!”继美和珍小姐同声喊笑了起来。但是二老爷不笑,他接着说:

  “这个价钱,在现在看来,可算是便宜极了,通统不过五千两银子,现在这地段的地价一亩就要值二十多万两呢!可是那时候法领事敏体尼见了这笔帐,却直跳起来。他说是我们中国人不照条约,在那里糰勒了,他又同上海道办交涉。他是海军出身的,他就恐吓上海道;末了是中国人让价到每亩作价一百六十千钱,另加一千五百文的税费,雷米也让步,少租点,只租了二亩三分三厘。他一共出了四百五十七元又三千七百五十八文小钱。这算是法租界的地盘从此打了第一桩!”

  “到底棺材和露天毛坑算不算价呢?”珍小姐很关心地问着。这又引得继美笑起来。

  “这倒不大明白,”二老爷回答,也笑了。“不过比起五年前英租界的地价来,已经贵了。这时候,法租界算是成立了;道光二十九年三月十四日(一八四九年四月六日)上海道和法领事敏体尼双方议定的法租界的范围是:上海北门外,南至城河,北至洋泾浜,西至关帝庙褚家桥,东至广东潮州会馆沿河至洋泾浜东角,这一块地盘比起最初的英租界来,稍稍小些,可是那时候住在这法租界的法国人,一共只有九个,就是:敏体尼领事,他的母亲,他的老起,他的两个女儿;领事馆一个翻译,卖钟表的商人雷米,他的一个职员。另外还有一个法国商人,他却住在英租界。这时全上海只有十个法国人。”

  “听说现在法租界里的外侨最多是白俄,约四千,其次是英国人,两千二百许,又次美国人,一千五百多,法国人也只有一千二百多,排在第四位。从前他们只有十个人,尚要那么大一块地。”继美又把从前的法租界同现在比较起来了,言外大有看不起法国对中国商业关系的意思。

  “可是他们也在时时刻刻想推广呢!”二老爷又说,“第一次给他们推广的机会就是小刀会占据了上海县城。小刀会那一次事变,法领事最初是守中立的,后来却帮助清朝了。等到平定了小刀会,法领事就乘势要求把法租界推广到小东门一带。光绪初年,法国人又在徐家汇一带建屋筑路。为的恃强迁移宁波会馆的坟地,引起了中国人的反抗,法兵枪杀了十几个中国人,激成罢市。同时法国人就向清政府交涉要求推广租界,哪知英国人却在暗中阻止,所以结果法租界不能向黄浦江右岸推广,只能向西去;这个案子,直到民国三年正式解决,许法租界推广,北至长浜路。——这条路,现在东段名为福煦路,西段名为海格路,西至徐家汇,南至徐家汇浜:这一区域,现在俗称法新租界。”

  刚说到这里,钟上打着十点了,大老爷就站起来说道:“明天再讲罢。这些旧话,一夜天也讲不完的。”但是继美和珍小姐如何肯依,一定要求再讲法租界如何不并在公共租界以内。

  “这也只能大略说几句了,”二老爷笑了一笑。“原来上海自从先有了英租界以后,各强国都想来染一指,英国人方面却偏想独占,所以当初美国第一任领事借住在英租界里,在领事署升了美国国旗,就惹起英国领事的反对。后来小刀会之乱,——小刀会是跟太平天国通声气的,英、法、美三国领事的态度岂不一致。后来一致了,大家帮助清廷对付太平天国,可是英、法、美三方面各自想扩充自己在上海的势力,多少也有点抢做帮手的意思。

  “到了咸丰四年(一八五四),英领事提议组织一个工部局,要使英、法、美三个租界都受此工部局的指挥,表面上好像化私为公,其实骨子里英领事想用工部局作为操纵的工具,实行消灭法、美两租界的独立性;所以后来上海附近军事行动既经停止以后,法租界就宣言不受工部局的管理,自己组织市政机关,完全独立了。人家本来一心想要独立,怎么又肯加入英人势力极大的所谓公共租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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