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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 八(2)


  曼青低了头,暂时不响;对于夫人的爱护他的微意,他未始不感得一种甜味,但是不能承认夫人的思想和态度是正当。他和缓了语气,慢慢地说:

  “近如,你把他们一班人的好感看得这样重!现在我看得雪亮,他们都是无聊的人,并不是真心来办教育,借此来混饭罢了。我们要和他们保持好感,我们自己也成了最无聊的人!我是极不愿意和这班人妥协的。”

  “但是既要在这里做教员,就不好太得罪了人,弄成很孤立。”

  朱女士很坚持地说,带些可怜曼青不懂世故的神气。

  “我简直想不当教员,现在我知道我进教育界的计划是错误了!我的理想完全失败。大多数是这样无聊,改革也没有希望。”

  “换别的事做,也很好。”朱女士倒意外地赞成了曼青的意思。“本来当教员是饿不死吃不饱的饭碗,聊胜于无而已。

  曼青,你本来在政界办事,还不如仍旧回政界去罢。”

  曼青睁大了眼,看着他的夫人;他觉得夫人的话异样地不受用,但因那个“做什么事好”的问题正在他脑子里转动,他便含胡地放过了那一点不受用,接着说:

  “你以为政界是好些么?”

  “自然也不免要受点闲气——我知道出来做事是到处要受点闲气的,但无论如何,比做教员受气,总是值得些。你去问问他们,谁愿意老是干这黑板粉笔生涯,只要有一条缝,谁都愿意钻进官场里去!”

  朱女士现在是微笑着了,她自觉得这几句出色的话是她半生经验的结晶。

  曼青脸上却有些变色了。他听来夫人是愈说愈不对,他真料不到这样浅薄无聊的话会从这个可爱的嘴巴里说出来。然而他又自慰地想:这是因为夫人爱怜他的受闲气,是一种愤激的话。但到底不放心似的郑重地又问:

  “近如,难道我们做事单为的养活一张嘴么?”

  “不为生活,又为了什么?天下扰扰,无非为了口腹!”

  不料朱女士竟爽爽快快地这么回答,曼青再没有话可说了;他很失望地低了头,觉得眼前是一片荒凉。自慰的法宝宣告了破产,曼青方始完全认明他所得到的理想的女性原来不过是一件似是而非的假货。

  他默然踱了几步,人类天生的第二种的排解愁怀的能力又在他心里发生作用:那就是放开一步的达观思想。失望了而又倦于再追求的人们常常会转入了达观。现在曼青也像达观派哲学家研究人生问题似的,完全用第三者的态度来思索自己的失败的缘故了。他惘然想:“现在是事业和恋爱两方面的理想都破碎了,是自己的能力不足呢,抑是理想的本身原来就有缺点?”他得不到结论。

  关于事业方面,他记起了王仲昭他们都反对他入教育界;关于恋爱方面,他记起了那天辩论会时章秋柳曾说过朱女士不是真实的理想。难道自己的辨识力真不及他们么?他有些不甘自认。终于彻悟似的,他记起了美国历史家房龙的有名的《人类的故事》最末一章的题目:《正如永远是这样的》。可不是么?正是永远是这样的!

  “曼青,还是再去做官罢。现在北伐胜利,和去年此时情形不同了。”

  朱女士看着沉思中的曼青,轻声地说。

  曼青干笑了一声,并不表示什么意见。他又踱了几步,便在书桌前坐下,拿起笔来写一封信。但是刚写到一行多,他瞥见了前天寄到的一张王仲昭和陆俊卿订婚的通知柬带着玫瑰色的微笑静静地躺在一堆书上。突然他想起仲昭曾说过,这位陆俊卿女士和他的朱女士模样儿十分相像。一个奇怪的念头撞上了他的心:“相像的两个人也许就是代表一真一假罢?这里的一个已经发见出来是假的,那么,别一个应该就是真的罢!”他不知不觉搁下了笔,站起身来,似乎要立刻去看个明白,可是朱女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冥想。

  “你就写信去辞职么?何必这么性急!”

  朱女士站在曼青旁边很温和地说,显然她是误会了曼青的辞职的意思了。

  曼青机械地一笑,随手把信纸团了,丢在字纸篓里。他坐下来重温刚才的思想,便决定去找仲昭谈谈。

  此时大约有三点钟。稀薄的云块把太阳光筛成了没有炎威的淡金色;偶而有更厚的灰色云移过,便连这淡金色的光线也被遮掩,立刻使地上阴暗了一些。曼青顺路先到同学会。只有徐子材和龙飞懒洋洋地在客厅里看报。曼青和这两位本来很泛泛,没有什么可谈,却想到了章秋柳,他正要走上三层楼,龙飞叫住他说:

  “小章早已搬走了,而且很秘密,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曼青觉得很扫兴,出了同学会。便找到仲昭的寓处。仲昭正穿好衣服,拿着帽子,似乎要出去。他看见曼青进来,便把帽子放下,又脱去了华达呢的单大衣,很高兴地说:

  “没有什么事,不过去望望章秋柳;我们先谈谈罢。”

  “你知道她住的地方么?”

  曼青随口地问着,很疲倦似的落在一个椅子里。

  “本来也不知道,刚才得了她的来信,要我去一趟。她住在医院里。”

  “大概是病了。”

  “却又不说是病呢。有点奇怪。她这人做事就是这么难以捉摸的!”

  曼青微微颔首;如梦的旧事又跟着“难以捉摸”这一句话来了。他脸上的颓唐气色也渐渐地浓厚起来,颇使仲昭唤回了初见时的印象。

  “夫人没有一同出来么?”

  仲昭含笑又问,忍不住向案头的陆女士的照相看了一眼。

  曼青的回答却是一个颇使仲昭惊异的苦笑。他打算将自己对于夫人的感想尽量倾吐一下,他此来的目的原是这个。但不知什么缘故,现在他又觉得难以出口了;在略一踌躇以后,他到底只说起了学校中开除全班学生的事。

  “从前我们在学生时代,总以为不远的将来我们的小兄弟一定比我们快活,然而今天的他们一定又在羡慕我们的时代还是比较的自由了。人生就是这么矛盾颠倒!”

  听完了曼青的话,仲昭慨叹地说。

  “最可痛的是从前主张青年权利的我们,在今天竟参预了压迫青年的行动!仲昭,我不愿分担这罪名。我打算辞职!我的最后的憧憬,现在也成了泡影,很快地成了泡影。章秋柳不是常说的么?要热烈,要痛快!现在她已经住在医院里,既然不是有病,那就有点避嚣习静的意味了。要在医院里找痛快热烈的事,光景是不会有的罢?刚果自信的章秋柳也终于不免在命运的面前举起了白旗。仲昭,我真是愈想愈怀疑愈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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