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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 七(4)


  章秋柳并无惊异的表示。

  “这是感情和理智的冲突。两星期来,每逢你出现在我眼前,这个冲突也跟踪着来了。你去后,它也消灭。要是我还能够发狂似的爱你,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但想来我未必还有那样的活力了。”

  又喝了一口酒,史循走到章秋柳跟前,左手挽住了她的细腰,就将红喷喷的瘦脸偎着她的肩胛。章秋柳轻轻地抚弄他的头发,想不出一句妥当的回答,但她知道沉默有时比说话更有力量,所以不再思索,只转过脸去注视史循的侧面,像要给他一个亲吻。

  “然而无论如何吴淞是今天一定去!”

  史循蓦地坚决地说,跑到床边拿起帽子来合在头上。

  他们到了炮台湾时,史循的酒意全然退了,依旧不多说话。他们在江边坐了多时,看匆忙地进口出口的外国兵舰和商船。晚上,半个月亮的银光浸透了炮台湾的时候,他们坐在旅馆的游廊前。淞沪火车隆隆的声音来了又去,江中送来汽笛的宛转悠扬的哀叫,附近大路上的陆军步哨时时发出一两声的喝问。除了这些,一切是入睡样的寂静。他们两个只偶尔交换了短短的无关系的几句,没有热烈的谈话。一种沉默的紧张,在他们中间扩展着。章秋柳是两个中间比较镇静的一个,她不过带几分好奇的意味,抱着“看它怎么来”的态度,微感不安地期待着。史循却颇为忐忑了。他自己很明白这不是未曾经验者的虚怯,而是曾经沧海者的惟恐自己又不能扮演成恰到好处的那种太负责的焦灼。

  旅馆附近的学校打过了就寝的钟,淞沪火车的最后一班也到了;当短促的一阵喧嚣渐渐死灭了后,便显出加倍的寂静,风吹到皮肤上也颇觉到冷;史循和章秋柳如果再在游廊逗遛,便见得可笑了,他们相互看了一下,神秘地笑着,慢慢地走回房去。

  “我们忽然在这里,想起来有些发笑。”

  房门关上了后,章秋柳软软地笑着说。

  史循拿起章秋柳的手来按在自己嘴唇上,没有回答。

  “现在,你的问题,解决了没有?”

  章秋柳又嘲笑似的问,将半个身体挨靠着史循,很伶俐地用食指在他胸口戳了一下。

  “可说是已经解决了。”

  史循轻声地回答,同时便将章秋柳揽在怀里,在她的颈间印了一个吻。像有一团火在他心头爆炸开来,他立刻觉得全身发热,他的勇气涨大到了最高度。他异样地笑了一笑,很敏捷地放开了章秋柳,就跑到房角的短屏后面。他在这里脱了外面的衣服,再走出来时,章秋柳已经站在窗边的衣橱前面,很骄傲地呈露了莹洁的身体,但却是背面。史循急步向前,在相距二尺许的时候,章秋柳转过身来,史循突然站住,脸色全变了。他看见了章秋柳的丰腴健康的肉体,同时亦在衣橱门的镜子中认识了自己的骨胳似的枯瘠!这可怕的对照骤然将他送进了失望的深渊,他倒退了两步,便落在最近的沙发里,颓然把两手遮掩了脸。

  “怎么?忽然病了么?”

  章秋柳摇着史循的肩膀,很焦灼地问。

  史循摇头,两手依然遮掩了脸。

  忽然他站了起来,定睛看着章秋柳,苦笑了一声,却很镇静地说:

  “适可而止,——哎,秋柳,从前我是极端反对什么适可而止的,我要求尽兴,痛快;结果呢,热极而冷,跌进了怀疑和悲观的深坑;但是现在,既然你的旺盛的生活力引导我走出了这深坑,我想,你我之间还是适可而止罢?快乐之杯,留着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罢!”

  史循说完,就拿起章秋柳的手来,轻轻吻了一下,转身就跑出去了。

  章秋柳惘然半晌,然后取一件衣服披在身上,也走出房去。

  她先到那游廊上。

  清凉的月光照着他们坐过的两张椅子。万籁无声,只有阶下乱草丛中时时传来了几声锵锵的虫鸣。

  “史循!”她轻声唤着。没有回应。

  她在游廊上徘徊,同时咀嚼着史循刚才那话番。“适可而止!”——她在心里念着这四个字,可是她想不透为什么史循的情绪只在几分钟内就起了这样的变化。

  “史循!”她又一次轻声唤着。依然没有回应。

  她懒懒地再回房去,却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张字条:

  秋柳,我已经另外开了一个房间,在楼下。明天再见,祝你晚安!

  章秋柳把纸条团皱,扔在痰盂里,和衣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史循的左肋部忽然剧痛到不可忍耐。自然这是老病,史循自己并不重视,因而章秋柳也颇坦然。但他们到底立即回了上海。史循有一种惯服的药,在炮台湾是买不到的。

  服药以后,史循的肋痛就减轻了许多。第二天,已经完全好了。章秋柳还有点不放心,打算通知朋友们,把到炮台湾野餐的日期改一下。但是史循不肯。于是他们俩如期赴约。

  列车到站时,只下来很少的几个旅客。首先是三个不认识的挂斜皮带的“武装同志”,然后是龙飞像一只老鼠似的钻了出来,他伸长了颈子,只向远处张望。徐子材也下来了,也摹仿龙飞的举动。最后是王仲昭,他看见了站在另一个车厢的车门边笑着不作声的章秋柳。

  “秋柳,在这里!”仲昭招呼着,但同时也看见了章秋柳背后的崭然一新的史循,不由的惊异地喊道:“呀,是你么?史循!变了样了,哈,哈!”

  龙飞和徐子材转过身来,也都笑了。龙飞对章秋柳做一个鬼脸,倒并没说话。他们五个人会意似的互相看了一眼,便由徐子材当先,走出了车站,到江边的草地上。

  “章小姐,你请我们老远地跑来,难道茶点也不备么?”

  龙飞再忍不住不说了。

  “不忙,自然有呢。可是你的在哪里?仲昭,你手里的东西不是龙飞的罢?”

  章秋柳很尖利地说,不等任何人的回答,她就翩然跑走了。

  仲昭把手里的东西解开来,这里有两瓶酒和几个荷叶包。徐子材也从破洋服的口袋里掏出了两个纸袋。他们四个随便坐在草地上,徐子材和龙飞就攒住了史循问话。仲昭记起那天章秋柳的神秘的话语,便好像是知道了一切的细情,心里想道:“恋爱的魔力真不小,能够把怀疑派的史循也改变过来。”

  徐子材不厌求详地询问史循自杀时的感觉,几次把龙飞的已经到了嘴唇边的话打了回去。

  “自杀的经验,不过如此。我们不谈过去,谈些现在的事罢。”

  后来史循淡淡地说,很想就此结束了这无聊的询问。

  “可不是!老徐,请你让别人也说几句话哪。史循,你现在不是怀疑派了?不然,就是小章变成了怀疑派?不管你们什么派,你和小章是结合了,今天就是你们的结婚式,是不是?”

  龙飞好容易得个发言的机会,便急急地说了一大堆。

  “我是猜到了几分,所以带着酒来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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