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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 二(4)


  仲昭睁大了眼,不解总编辑何以如此怕麻烦。他忍不住不说:

  “我也知道请他们写一点来,是轻而易举,却就怕的他们写来的尽是些板板的官样文章,没有兴趣,没有价值。”

  “宁可官样文章罢。投搞而加上特约两个字,那些投稿家又要奇货自居了。究竟也不过是些平平常常的东西。”

  总编辑说着把香烟尾掷在烟灰盘里,似乎是斥去了那些投稿家。仲昭看着那香烟尾埋进了烟灰里,觉得他的半步之半步的计划又缩小了几分之几了。他抬起眼来看着总编辑的光油油的面孔,仿佛看见那上面有两个大字是:“省钱!”他正想分辩他所特约的人未必趁火打劫,可是总编辑又接着说了:

  “你的计划书上又说起打算不登各商店送来的‘新到各货’的消息,以为没有新闻价值;话何尝不是呀,可是他们都在本报上有广告,我们不能不应酬一下,现在姑且仍旧挤在第四版里,待将来我们扩充半张‘本埠增刊’时再移出来罢。”

  仲昭的背脊骨冰冷了。他觉得总编辑的蚕食主义要把他的改革计划连根啮断了。他早已半步半步地退让,现在似乎是退到无可再退了,他不得不作最后的坚持:

  “那么,第四版的地位就不够了。既然不能不登,把他们移在报屁股上罢。这些原来是报屁股上的材料。”

  “不能。报屁股上向来不登新闻,人家也未必愿意。仍旧登在第四版,你把他们排在最后就是了。反正不是天天有的,大概不至于挤落别的材料。”

  仲昭还想说这是材料纯驳与否的问题而不是挤落的问题,却见总编辑已经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笑着说:

  “总而言之,你现在的计划,比较地是有实行的可能了。我的意见,大致就是刚才说过的几点——一时想着的,就只这几点;也许陆续还想出要商量的地方,今晚上再谈罢。”

  仲昭看来再争也无益,含含胡胡地又敷衍几句,便跑了出来。他本来预定见过总编辑后要到三四个地方去接洽投稿的事,现在倒觉得惘惘然无事可为了;特约投搞办法既然通不过,难道他还要到四处去拉稿子么?他站在路旁踌躇了一会儿,想到同学会去,又想去找张曼青谈天,最后决定回家写信给陆女士。

  他并没对陆女士说起他的困难。他是要留着面谈。况且,在事情尚未成功的时候,就向人家诉说艰苦,也似乎近于懦怯罢?在陆女士面前,仲昭是决不肯这样丢脸的。他是打算把第四版改革得像个样子的时候,然后从头细说他所遇到的阻碍,犹如一位将军必得在既奏凯旋以后方肯发表他战斗中的危急的过程,并且喜欢把敌人吹得过分可怕,好衬托出自己的勇武善战。而且抱定了“理想不要太高”的哲学,仲昭对于目前的第二次顿挫,却也毫无感慨了。

  虽然自己的最低限度的计划又被总编辑修改得更低,虽然半步政策已经降为半步之半步,但是潜伏在他血管里的容忍的本能,已经使他觉得这第二次的失败的打击确没有第一次那样地敏感了。可以说他是已经习惯了失败,也可以说他确是从失败中磨炼出一些勇气来了。他现在的自信则是:踏过了失败的堆,一寸一寸地,一分一分地,他终有完全成功之一日;所不能无怅怅者,在四天后会见陆女士时,怕未必能带了什么成功去了。

  然而也不是绝无补救,他想;尽他的能力,该可以在短短的四天内先使第四版有一点特色。他可以到各舞场去走走,写一点半批评半报告式的“印象记”——假定是“上海舞场印象记”罢;在这里,他可以用他的锐利的观察,缜密的分析,精悍的笔锋,来吸引社会的视线。这个,既不用花钱,又不会引起人家来质问的麻烦,在总编辑方面一定是无词可借再来阻挡了。

  当下仲昭很高兴地先来支配自己的时间;从晚上八点钟起算,八至十在报馆里编辑第四版,十至次晨三时巡游各舞场,以后是睡眠,那么“印象记”的写作只得放在次日下午了,“好罢,就这么办。”仲昭对自己说,一面把新制定的时间表录入怀中记事册。

  晚上八点到了报馆,在同事们的架起了腿的高谈声中,仲昭埋头在稿子里,急匆匆地涂抹修改。他发了一个稿子,就向墙上的大时钟望了一眼;他的手指运动着红笔,心里却在布置他的巡游各舞场的最经济的路线。时间慢慢地过去,他桌上的稿子也慢慢地少下去,终于只剩三四张废稿了。九点五十分,他已经发了新闻次序单。他愉快地伸了个懒腰,又把预定的路线再想一遍,便站起身来,飘飘然出了编辑室。

  “王先生!请慢走一步,有几句话要和您说!”

  这很低然而很沉着的唤声,把仲昭止住在楼梯边。仲昭回头看时,原来是自己的助理编辑李胖子。仲昭疑惑是稿子上还有问题,可是这位小胖子气嘘嘘地拉着他向会客室走,低声地反复地说着一句话:

  “王先生,有几句体己话要对您说啦。”

  在会客室坐定以后,李胖子把身子挪近了仲昭,堆出一脸笑容,简直不让仲昭开口,就低声地郑重地慢慢地说:

  “王先生,您是全知道的啦,我是北方人,是啦,我是北方人,到上海来混一口饭吃。前清时代,我还是个贡生啦,不骗您,王先生,我真是贡生啦,可是,民国世界,翰林进士全都不中用,我这贡生,也就不用说啦。可怜我只在这儿混一口苦饭。王先生,您是全知道的啦,我家里人口多而又多,咳,……”

  李胖子就像背书似的,把他家里窘况滔滔滚滚地诉说出来,简直没有仲昭发言的余地。仲昭十分不耐地听着,心里纳罕,以为李胖子是发了神经病了;不然,就是要借钱。他看着表上已经是十点二十分,就硬生生地截断了李胖子的话,问道:

  “究竟有什么事,请你直截了当地快说呀!”

  李胖子似乎浑身一跳,呆起了胖脸,惊疑地瞅着仲昭,足有三分钟,然后吞吞吐吐地说:

  “王先生,您自然全都明白啦,过活是真难!您最是软心眼儿的,您总得担待一些我这走黑运的人,我一世忘不了您的好处!”

  “咳,不用说这些话了,究竟你有什么事?直到此刻,我还是不明白。”

  “王先生,您自然全都明白啦,您最是好心眼儿的……”

  “实在我不知道你为的什么事!”

  “王先生,您还在冤我啦!嘻嘻!”

  “究竟什么事,赶快说哟,我还有事呢!”

  “听说您不要助理编辑,要用外勤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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