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茅盾 > 林家铺子 | 上页 下页
秋收(6)


  老通宝也决定了主意了。他急急忙忙跑到村外小桥头那座简陋不堪的“财神堂”前磕了许多响头,许了大大的愿心。

  这一夜,因为无水可车,阿四他们倒呼呼地睡了一个饱。老通宝整夜没有合眼。听见有什么簌簌的响声,便以为是在下雨了,他就一骨碌爬起来,到廊檐口望着天。并没有雨,但也没有星,天是一张灰色的脸。老通宝在失望之下还有点希望,于是又跪在地下祷告。到他第三次这样爬起床来探望的时候,东方已经发白,他就跑到田里去看他那宝贝的稻。夜来露水是有的,稻比白天在骄阳下稍稍显得青健。但是田里的泥土已经干裂,有几处简直把手指头压上去不觉得软。老通宝心跳得卜卜地响。他知道过一会儿来了太阳光一照,这些稻准定是没命的,他一家也就没命了。

  他回到自家门前的稻场上。一轮血红的太阳正在东方天边探出头来。稻场前那差不多干到底的小河长满了一身的野草。本村坊的人又利用那河滩种了些玉蜀黍,现在都象人那样高了。五六个人站在那玉蜀黍旁边吵架似的嚷着。老通宝惘然走过去,也站在那伙人旁边。他们都是村里人,正在商量大家打伙儿去租用镇上那条“洋水车”。他们中间一个叫李老虎的说:

  “要租,就得赶快!洋水车天天有生意。昨晚上说是今天还没定出,你去迟了就扑一个空,那不是糟糕?老通宝,你也来一股罢?”

  老通宝瞪着眼发怔,好象没有听明白。有两个念头填满了他的心,使他说不出话来;一个是怕的“洋水车”也未必灵,又一个是没有钱。而且他打算等别人用过了洋水车,当真灵,然后他再来试一下。钱呢,也许可以欠几天。

  这天上午,老通宝和阿四他们就象守着一个没有希望的病人似的在圩头下埂头上来来回回打磨旋。稻是一刻比一刻“不象”了,最初垂着头,后来就折腰,田里的泥土啧啧地发出燥裂的叹息。河里已经无水可车,村坊里的人全都闲着。有几个站在村外的小桥上,焦灼地望着那还没见来的医稻的郎中,——那洋水车!

  正午时分,毒太阳就同火烫一般,那些守在小桥上的人忽然发一声喊:来了!一条小船上装着一副机器,——那就是洋水车!看去并没什么出奇的地方,然而这东西据说抽起水来比七八个壮健男人还厉害。全村坊的人全出来观看了。老通宝和他的儿子也在内。他们看见那装着机器的船并不拢岸,就那么着泊在河心,却把几丈长臂膊粗的发亮的软管子拖到岸上,又搁在田横埂头。

  “水就从这管口里出来,灌到田里!”

  管理那软管子的镇上人很卖弄似的对旁边的乡下人说。

  突然,那船上的机器发喘似的叫起来。接着,

  咕的一声,第一口水从软管子口里吐出来了,于是就汩汩汩地直泻,一点也不为难。村里人看着,嚷着,笑着,忘记了这水是要花钱的。

  老通宝站得略远些,瞪出了眼睛,注意地看着。他以为船上那突突地响着的家伙里一定躲着什么妖怪,——也许就是镇上土地庙前那池潭里的泥鳅精,而水就着泥鳅精吐的涎沫,而且说不定到晚上这泥鳅精又会悄悄地来把它此刻所吐的涎沫收回去,于是明天镇上人再来骗钱。

  但是这个一切的狐疑始终敌不住那绿汪汪的水的诱惑。当那洋水车灌好了第二爿田的时候,老通宝决定主意请教这“泥鳅精”,而且决定主意夜里拿着锄头守在田里,防那泥鳅精来偷回它的唾沫。

  他也不和儿子媳妇商量,径拉了黄道士和李老虎做保人,担保了二分月息的八块钱,就取得船上人的同意,也叫那软管子到他田里放水去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老通宝的田里平铺着一寸深的油绿绿的水,微风吹着,水皱的象老太婆的脸。老通宝看着很快活,也不理四大娘的唠唠叨叨聒着“又是八块钱的债”!八块钱诚然不是小事,但收起米不是可以卖十块钱一担么?去年糙米也还卖到十一块半呀!一切的幻想又在老通宝心里复活。

  阿四仍然摆着一张哭丧脸,呆呆地对田里发怔。水是有了,那些稻依然垂头弯腰,没有活态。水来得太迟,这些娇嫩的稻已经被太阳晒脱了力。

  “今晚上用一点肥田粉,明后天就会好起来。”

  忽然多多头的声音在阿四耳边响。阿四心就一跳。可不是,还有一包肥田粉,没有用过呀!现在是用当其时了。吊完了地里的壮气么?管他的!但是猛不防老通宝在那边也听得多多头那句话,这老头子就象疯老虎似的扑过来喊道:

  “毒药!小长毛的冤鬼,杀胚!你要下毒药么?”

  大家劝着,把老通宝拉开。肥田粉的事,就此不提了。老通宝余怒未息地对阿四说:

  “你看!过一夜,就会好的!什么肥田粉,毒药!”

  于是既怕那泥鳅精来收回唾液,又怕阿四他们偷偷地去下肥田粉,这一夜里,老通宝抵死也要在田塍上看守了。他不肯轻易传授他的“独得之秘”,他不说是防着泥鳅精,只说恐怕多多头串通了阿四还要来胡闹。他那顽固是有名的!

  一夜平安过去了,泥鳅精并没来收回它的水,阿四和多多头也没胡闹。可是那稻照旧奄奄无生气,而且有几处比昨天更坏。老通宝疑惑是泥鳅精的唾液到底不行,然而别人家田里的稻都很青健。四大娘噪得满天红,说是“老糊涂断送了一家的性命”。老通宝急得脸上泛成猪肝色。陆福庆劝他们用肥田粉试试看,或者还中用,老通宝呆瞪着眼睛只不作声。那边阿四和多多头早已拿出肥田粉来撒布了。老通宝别转脸去不愿意看。

  以后接连两天居然没有那烫得皮肤上起泡的毒太阳。田里水还有半寸光景。稻又生青壮健起来了。老通宝还是不肯承认肥田粉的效力,但也不再说是毒药了。阴天以后又是萧萧索索的小雨。雨过后有微温的太阳光。稻更长得有精神了。全村坊的人都松一口气,现在有命了:天老爷还是生眼睛的!

  接着是凉爽的秋风来了。四十多天的亢旱酷热已成为过去的噩梦。村坊里的人全有喜色。经验告诉他们这收成不会坏。

  “年纪不是活在狗身上”的老通宝更断言着“有四担米的收成”,是一个大熟年!有时他小心地抚着那重甸甸下垂的稻穗,便幻想到也许竟有五担的收成,而且粒粒谷都是那么壮实!

  同时他的心里便打着算盘:少些说,是四担半吧,他总共可以收这么四十担;完了八八六担四的租米,也剩三十来担;十块钱一担,也有三百元,那不是他的债清了一大半?他觉得十块钱一担是最低的价格!

  只要一次好收成,乡下人就可以翻身,天老爷到底是生眼睛的!

  但是镇上的商人却也生着眼睛,他们的眼睛就只看见自己的利益,就只看见铜钱,稻还没收割,镇上的米价就跌了!到乡下人收获他们几个月辛苦的生产,把那粒粒壮实的谷打落到稻筒里的时候,镇上的米价飞快地跌到六元一石!再到乡下人不怕眼睛盲地砻谷的时候,镇上的米价跌到一担糙米只值四元!最后,乡下人挑了糙米上市,就是三元一担也不容易出脱!米店的老板冷冷地看着哭丧着脸的乡下人,爱理不理似的冷冷地说:

  “这还是今天的盘子呀!明天还要跌!”

  然而讨债的人却川流不绝地在村坊里跑,汹汹然嚷着骂着。请他们收米罢?好的!糙米两元九角,白米三元六角!

  老通宝幻想的肥皂泡整个爆破了!全村坊的农民哭着,嚷着,骂着。

  “还种什么田!白辛苦了一阵子,还欠债!”——四大娘发疯似的见到人就说这一句话。

  春蚕的惨痛经验作成了老通宝一场大病,现在这秋收的惨痛经验便送了他一条命。当他断气的时候,舌头已经僵硬不能说话,眼睛却还是明朗朗的;他的眼睛看着多多头似乎说:

  “真想不到你是对的!真奇怪!”

  一九三三年一月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