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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暑假很快地过去了。

  那一天傍晚刚下过雨,骤然凉爽了些。芭蕉叶上答答地滴着水珠。秋虫(俗以为就是蚯蚓)在梧桐树根的石头下幽然长鸣。梅女士弯了腰,正从一只竹箱里取出五十天来不曾触过手指的教科书和讲义。靠窗的藤椅上坐着一位女士;白夏布的衣裙却用了绿色的玻璃钮子,袜子是淡青色,皮鞋是黄的;略方的脸上有一对活泼的眼睛,眉毛不浓,弯弯地微带女性的特征,可是口辅边的两道曲线却具有男性样的可敬而又可畏的气势;黑而柔软的短头发从中间对分,很整齐地披在两边,掩住了半只耳朵。

  这个女士就是梅女士的好友徐绮君。她手里拿一把纸扇轻轻地摇着,有时还对伛偻在竹箱上的梅女士搧两下。“你说我胖了些么?也许是。我还算快活,没有什么烦闷;就不过有时候等候你的书和信真急死人。”

  梅女士急促地说,手里翻着一叠油印的讲义。

  “说起来真惭愧。我是逛了一暑假呢,也没看过整部的书。大哥时常说:读死书是没有用的,要知道怎样用眼睛去观察,用脑子去思想,才行。听了他的话,我就索性偷懒了;每天谈论,倒也容易过去。可是细想起来,他们学问有根底的人,自然可以不必再读死书;他们已经知道怎样用眼睛用脑子;我呢,那就不能一概而论!梅,你说对不对?”

  “十二分的赞成!”

  梅女士挺起腰来松一口气,用脚把竹箱推在墙根,就走到徐女士身边,靠了藤椅子的把手,细看徐女士那一头剪短的乌黑的头发。

  “绮姊,重庆剪发的女子多么?”

  “不多。大哥竭力主张我剪,我就剪了。母亲还说可惜,还说到成都来一定要惹人家笑话。真的,重庆比这里开通些,新些。”

  徐绮君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仰起脸来看梅女士;

  在眼光的拥抱中,徐女士笑了一笑,猛想起一件事。“刚才我来时看见一个男子。你们的春儿叫他‘姑爷’呢!梅,他是你的未婚夫么?怎么总没听你说起过!”

  梅女士的头动一下,似乎是承认,又像是否认。

  “你常说的那位托尔斯泰主义者,韦——韦玉罢?就是他么?”

  “不是!”

  这样简单地回答了,梅女士疾转过脸向窗外瞧;她脑后的一对小小的圆发髻,在徐绮君眼前一晃,送过一阵玫瑰的清香。

  “可是,绮姊,怎么你又来了呢?你的大哥不是要你到南京去读书么?”

  梅女士又回过脸来说,声音微带些不自在的腔调。

  “先有这个话。后来大哥知道这学期起益州也改新了;就说不转学也好。真的,梅,下半年学校里大改革了;新聘的几位教员是大哥的同学。”

  于是谈话的方向转到学校这边了。两位女士很兴奋地抢先发表意见,把快要到来的学校生活的快乐预许给自己。小房间的糊着花纸的顶槅下,满堆着徐女士的高朗的笑音,和清晰的梅女士的软语。然后忽地又静寂了,两位女士嘴边带着笑影,互相对视。

  “梅,你的表兄,韦——韦玉,还在成都么?”

  徐女士带几分好奇的意味又回到那个半途掉落的题目。这一回,梅女士的答语却不是简单的两个字了;多半是刚才的愉快的想望已经鼓起了她的兴致,她竟把韦玉的身世说了个大概;虽然只是普通的几句话,但那种掩藏不来的关切的神气已经印进了徐女士的意识。

  “那么,春儿嘴里的‘姑爷’又是谁呢?”

  徐女士很爽直地再追进一句。

  “这个,绮姊,这个,你将来会知道。我不及你那样有福气。我身上的事,难说!想起来要闷死人。我就是不想。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在有路,现在先走。”

  梅女士苦笑着说,从徐女士手里夺过纸扇来,用力地在胸前拍。

  “哦!可是你也总得有些将来的计划才行!”

  这样轻轻地暗示着,徐女士便也不再多问。黄昏的紫色已经在窗外的芭蕉叶间扩散开来,草虫的鸣声也逐渐繁密。两个又谈了一会儿,徐女士便告别去了。

  梅女士惘然片刻以后,也就回复了常态。一个月前韦玉来辞行时在梅女士心灵上所起的幻想,早已破灭;他那边并没有战事,仍是平淡的书记生活。也曾通过三四回信,都不过是谈谈近状,互相问好而已;他们的共通的前途,并无开展的朕兆。所以徐绮君说的“也须有将来的计划”,在梅女士听来,简直是十分空疏迂远。有什么“将来的计划”可说呢?假使有了,就一定中用么?梅女士始终觉得空想将来是没有意思的。她还是主张她的“现在有路,现在先走”。

  学校又开学了。这是梅女士的“现在”。她用全身心去领受这“现在”。正如徐绮君所说,学校里平添出一番新气象来了。开学那天,拖长辫发的校长崔女士有几句激昂的演说:“从前我们推倒满清,男党员和女党员共同出力。男革命党放手枪掷炸弹,女革命党便私运手枪炸弹。现在要改造中华民国,也应该和推倒满清一样,男女一齐出力!现在有人喊‘女子解放’,可是我要说:女子不要人家来解放,女子会自己打出一条路来!”这些话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得梅女士的心十分痛快。几位新来的教员也陆续讲了些话,都是新鲜的,没有听过的,而且都像美酒似的叫人陶醉。

  上课那天,梅女士怀了凛凛然的心情。国文教员是新来的,他发下的讲义就是“新”字排行杂志里的白话文。历史教员也是新的,他空手上讲台,大谈其“社会的进化”和“人的发见”。这一切,梅女士都用了十二分的热心去听去读。

  在两星期以内,学校翻了个身似的变过来了。学生会已经成立,常常开会。新剧团和油印的什么周刊也在筹备了。看小说已不算犯校规。而且国文教员还讲小说。一种异样的紧张的空气布满了全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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