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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阿珍姐望着这些地摊的主人,就觉得自己的生活比他们好多了。她知道他们每人都有一段差不多相同的经历:炮火或是炸弹把他们从家里赶出来,于是失业,流浪在街头,眼前唯一的生活资料就是摆在地上的这一点破旧东西。他们中间也有进过难民收容所的。有一个比阿珍姐大不了几岁的女人就告诉过阿珍姐:宁可讨饭,千万不要进难民收容所。那是不把人当人的地方。这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进去,不到半个月,四岁大的一个孩子就害了急病,三天三夜发高热,没有医生来诊一下,活活地看着他烧死了。然而这样办理不善的收容所现在也快要断炊,现在是只准出,不准进。

  阿珍姐叹一口气,眼圈有点红;她觉得自己现在虽然比他们过得好些,可是说不定哪一天也会弄到这个光景。她收拾了柴,走进屋子,把孩子放在铺板上,让他自己玩。空出了一双手,她就打开那袋面粉,把水渍的面粉用碗舀出来,竟有浅浅的一瓦盆;她想了想,分出一半,又走出屋去,在路那边的地摊上找到了那个死掉孩子的女人。

  她端着空碗回来,一进门,却看见一个麻脸汉子双手举着小弟,哈哈笑着,故意摇摆,捉弄他。孩子快要哭了。

  “阿梅呢?”那汉子放下小弟,粗声粗气问着。

  阿珍姐认得他是厂里的工头李金才,就反问道:“找他干么?厂里有什么消息罢?”

  李金才怪样地笑了笑,扑的坐在板凳上,自己动手拿起茶壶斟了一碗,却又不喝,望着阿珍姐说道:

  “什么消息?还不是那两个字:完了!可是阿梅呢?大雨天他到哪里去了?”

  阿珍姐听到“完了”两个字,心就发慌;小弟此时正挪动着不稳的脚步走到她跟前,她立即一把抱住他,搂在胸前,同时却着急地追问道:

  “怎么完了?严老板不把厂搬到汉口去了?”

  “他搬不搬,反正没有我的事。我不干了!”

  “呀!你不干了?”阿珍姐吃惊地望着那麻子,可是那麻脸上油光晶亮,一点也没有倒楣的神气。

  “可是,”李金才的脸色和口气突然变得都很郑重,“阿珍姐,你们打定主意跟着机器走了?”

  阿珍姐点着头,却又追问道:“到底严老板打算怎样?搬不搬厂?”

  李金才摇了摇头,鼻子里冷冷地笑了一声,这才答道:“大前天炸沉了三条船,昨天又炸沉了一条;连人连机器,都去朝见东海龙王去了!这一条水路,一天天难走,谁也不敢保险;严老板可不是傻子,他把机器在租界里一放,有什么不好?”

  阿珍姐呆呆地望着李金才,不作声。

  “可是,不管他怎样,我是不干了。犯不着赔上一条命!

  有本事,到处一样挣钱;像阿梅,不怕找不到工作。”

  “哦!”阿珍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这个李麻子今天这样来表示好感?但是,失业的恐惧盖过了她的疑惑,阿珍姐直捷了当吐露了心事道:“阿梅人太老实。李大哥,您有什么机会,不要忘了给阿梅介绍介绍啊!”

  李金才笑了笑,不置可否,滚动着一双爆眼睛,前前后后把这间破烂房子打量一番,忽然站起身来,很正经地对阿珍姐说道:“机会是有一个,不过,阿梅的脾气,你是晓得的,一句话不对,人家的好心他都不管。”说着,他转身要走了。

  这一句话,立刻在阿珍姐心上发生了极复杂的反应。她想追住李金才说句好话,吊住这“机会”,可是又不大敢相信真有这样好机会李金才肯送上门来。她正在迟疑不决,眼看着李金才摇摇摆摆已经走到门口了,她急忙中叫道:“李大哥,坐坐再走,阿梅也该回来了罢。”

  李金才果然站住了,回过头来;阿珍姐趁势想再表示得诚恳一点,可是她怀中的小弟不知为什么忽然咿咿唔唔叫了起来,而且努力挣扎。阿珍姐心里一阵烦躁,骂了声“小鬼”,立刻把孩子放在地下。这时,却听得李金才说:

  “哎,路远迢迢,带着小孩子,东洋鬼子的飞机又追着轰炸,阿珍姐,这不是好玩的!”

  “可是,李大哥,你说有一个机会?”

  “可是,阿梅要是不愿意,白说干么?阿梅那张嘴又直又快,他自己不去,却偏要到处去宣传,咱们厂里有的是驼腰曲背的老班底,要是这批宝贝听说我有门路,都来找我:喂,老大哥,帮衬,帮衬!可叫我李金才怎么办?”

  李金才说着又转过身去,似乎又要走了。这当儿,小弟这孩子半爬半走也到了门边。阿珍姐借着招呼孩子也抢步到了门边,当门站定了,带着央求的意味对李金才说:

  “我保险不叫你李大哥多惹麻烦。”

  李金才朝阿珍姐看了一眼,这才下了决心似的说道:

  “好,告诉你罢!那边的工钱,比起国华来,只会多,不会少;还有一个好处:阿珍姐,你也能找到工作。像你这样内外棉纱厂做过的老手;哪里会不吃香的!”

  “啊啊,”阿珍姐忍不住满脸笑容,“当真再好没有。那叫做什么厂?在哪一头?大英地界呢?法兰西?”

  李金才的脸色突然有点异样了,但还是用了郑重的口气答道:“不在上海,在天津!上海在打仗,哪里会有工作的机会!”

  阿珍姐脸上的笑容也一点一点消褪了,她看着李金才迟疑地说:“哦,天津!也是千把里路罢?”

  “有盘费呢,够用,还可以剩些。”

  “天津不打仗么?”

  “不打!中国兵早已统统滚蛋。保险也不会有轰炸。”

  “那么,就是东洋人的世界了?”

  “哎哎,天津也是大码头,也有租界。”

  “可是,李大哥,你自己去不去?”

  “我么?”李金才笑了笑,“代他们在这里招呼完了,也许要去。”

  阿珍姐低着头不作声了。小弟爬在地上弄着碎木条。阿珍姐抱了他起来,侧着身靠在门框上。

  “要是愿意,明天给我回音!”

  李金才最后这样叮嘱,就走了。

  阿珍姐靠在门口,望着路边那些地摊。现在她的心情完全平静了。她也不去研究李金才所说的“好机会”究竟是什么鬼把戏,她只知道十多天前她的“姊妹淘”里也有人这样被招了去——可不是天津而是宁波,然而一去就没有消息,天晓得究竟到了哪里!她现在唯一的盼望还是严老板不要穷凶极恶,不顾工人,单顾自己。

  天渐渐黑下来了,可是阿梅还不见回家。风吹来了远远的炮声,一下一下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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