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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第十二章

  东北风吹散了满天的浮云。过午以后,马路上的苦力和行人渐渐又感觉到太阳的威胁。

  前线不利的消息,松一阵紧一阵,压的人们怔忡不定。几天前,曾经动员了全上海的大小广播电台,呼吁市民捐助卡车,慰劳品,药品,——现在却又增加了一项寒衣了。

  法新租界的铁丝网外,一群难民已经在那里露宿了一夜;铁丝网内,安南巡捕来往走着,或者像木头一般站在沙袋旁。两个法国小军官跨上了摩托脚踏车,蒲蒲地响着,一前一后朝东北的方向去了。田野、厂房、空地、摩天大厦,然后又是厂房:像彩色画片,在他们眼前飞过。终于到了一个漂亮的住宅区,车停了,人也下去了。

  路旁一座西班牙式二层小洋房,红瓦的屋顶和白垩的墙壁在阳光下分外耀眼。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架葡萄棚,花时已过,却不见累累的果实,只是那密层层的肥大的绿叶引起了墙外过路人的羡慕。一只玳瑁猫蹲在葡萄棚的木柱边,侧头望着那边一丛月季花上的一只淡红色的蜻蜓。罗汉松像那些走江湖变把戏的班子里常有的畸形儿:身子既短且粗,几乎看不见有腿,可是两条臂膊长得很,一边碰到那院子的石台阶。这石台阶共有五级,三尺来高的一对龙柏分立在左右。葡萄棚就是从这石台阶直跨到大门口。

  马路上,骄阳下,车子和行人络绎不绝。行人之中,难民很多,拖着疲倦的脚步,看着路旁那些高贵的住宅;有的看一眼就走过去了,有的却缩手缩脚挨近那些油漆得碧绿或乌黑的花格子铁门,希望万一有人给他们什么吃的。这些难民,流浪在上海的租界内,时间最久的已有一个多月。

  接连三辆,用竹枝伪装着的大卡车,隆隆然飞驰而过,引起了行人的注目。竹叶都已干枯,卷成小小的管子,一路索索地响。车厢里堆得满满的,大概是上海各界人民捐助的慰劳品,一个穿了童子军服装的年轻姑娘站在车尾,双手攀住了车沿的木板。

  西班牙式小洋房的院子里,那只玳瑁猫,这时娇慵可掬地伸了个懒腰,把背脊靠着葡萄棚的木柱来回磨擦;一会儿,到底觉得不过瘾,便绕过那枝罗汉松,跑到后面厨房和下房之间,车夫和女仆经常聚会的小院子,噗的一下就跳在一个俊俏的年轻女仆的膝头,咪呜咪呜叫着,柔媚地用背脊擦着那俊俏女仆的胸部,——这是恳求给它抓痒的表示,而且照例是可以得到满足的。

  然而那俊俏女仆这时正和同伴们谈得起劲,伸手抓住了玳瑁猫的项皮,把它扔下地去。

  “喔唷唷,少卖点关子好了!你也会不晓得?”

  俊俏女仆这话是对车夫说的,同时却对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女仆抛了个眼色。

  玳瑁猫望着俊俏女仆,好像打算再跳上她的膝头,可是忽而转身,又看中了那胖厨子;胖厨子却很凶恶,提起脚来就把它赶走了。这时那车夫讪讪地说道:

  “我又不钻在人家肚子里做蛔虫,晓得他干些什么!”

  俊俏的女仆扁着嘴,看了那胖厨子一眼,似乎说:听听他这套鬼话,骗小孩子也骗不了!

  “可是,老爷每天到些什么地方,你总应该知道啊!”年纪大些的女仆说;她的神气,与其说是帮着那两位,倒不如说她正在给车夫想个解围的方法。

  但是车夫还没开口,那胖厨子早已冷冷地抢着说道:“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他每天出去都没有带眼睛去啊!”

  “每天到些什么地方么?”车夫这时被激得有点生气了。“讲出来你们又要骂我扯谎。你们像审犯人似的,三个吃一个,我就不讲了。”可是顿一下以后,他又转口说,“还不是东南西北看朋友。挂了好几个牌子的写字间,汽车进进出出的大洋房,东亚旅馆,国际饭店:每天去的总有七八个地方,我也记不清那么多呀!”

  这一番话,那三位当然不满足,可是倒也想不出怎么来追问反驳。

  “全是些阔人啊。”现在那车夫自动地说起来了。“做生意的,洋行买办,银行经理;做官的,什么委员,什么部长;也有军官,可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

  “有没有东洋小鬼呢?”俊俏女仆想出了一句最重要的问话。

  车夫摇头,生气似的答道:“谁知道他有没有呀!他们脸上又没有刻字。反正鬼头鬼脑的,就不是好东西。”

  胖厨子似乎不大相信,他忽然矮着身子,拐着腿,蹒跚地走了几步,伸出一个小指比了比,说:“看也看得出来的。

  楼上那骚货,还说是杂种呢,也有点这种味儿。”

  那三个都会意地笑了。俊俏女仆将嘴巴凑在那年纪大些的女仆的耳朵边,唧唧哝哝说了几句。车夫和胖厨子也都伸过头来听,随后这四个人又低声互相争辩。现在他们议论的对象已经不是男主人而是女主人了,而权威的发言者也不是那车夫而是俊俏的女仆。

  这时候,楼上浴室内,一个矮胖的女人正从浴缸里出来,披着一方大毛巾,坐到一张藤椅里。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半天一动也不动。这是张团团的面孔,弯弯的浓眉毛,像要咬人的嘴巴,七分妖媚三分杀气的眼睛。如果那浓黑的眉毛不那么长而且弯,那眼睛的妖媚之态能减少这么几分,敢说没有人相信这脸儿不是个男性;正如她的年龄一样,皮相者也永远猜不准。忽然,镜子里那双眼睛一睁,凶光四射,好像马上会杀掉一个人,接着可又得意地笑了笑,这一笑却有点迷人;同时矮胖的身子也站起来了,撩开大毛巾,大模大样赤裸裸地站在那里足有一分钟,然后以惊人的矫捷,穿上一套苹果绿丝质的周身镶着寸把宽黑色花边的晨衣。

  这妇人此时正忙着计划如何报复一个人,又如何征服另一个人。衣服穿好,她的计划也大半决定。

  按照惯例,她还得花些工夫薄施脂粉,可是门外传来了一阵紧一阵的电话铃声。她生气地跑出浴室,抄过卧室外的甬道,走进书房模样一明一暗小小两个套间,望见了摆在红木方几上的电话机,这才知道那丁令令的声音是从外面楼梯下来的。原来不是电话,是呼唤仆人们的电铃。因为不是她期待中的电话,她更加生气了,她转身就走。不料刚退到那明一间的门口,里边那电话当真吃惊地叫起来了。

  她回身再进去,手刚碰着电话机,铃声突又停止。她拿起听筒,放在耳边,连声招呼,可是没有反应。她骂了一声,放下听筒,铃声却又应手而来,把她吓了一跳。铃声是那么急,然而她却赌气似的,不伸手,只是撅起嘴巴看着。约莫半分钟,觉得已经非难得对方够了,她这才尖着手指,好像捉一只疯狂地拍着翅膀的小鸟,一下擒住了那听筒。

  听筒内还在悉悉地叫,刺的她耳朵很难受。可是她耐心地等着。通话了。她刚应了一声“哦”,眉头便皱了起来,这不是她所期待的电话。“你是谁?”她捺住火气问,可是听明了对方的说话以后,她干脆说了三个字:“不知道,”就把听筒挂上。

  她向卧室走去,心里猛然想到刚才不应该那样性急地拒绝了那个打电话的,应当问问他找姓陈的有什么事,应当利用这机会探听那姓陈的一些把戏。

  在卧室门外,她看见那俊俏的女仆正从房里出来,手托着茶盘,脸上的神气似笑非笑。那女仆正要回手带上卧室的门,看见女主人来了,便侧身站住,而且好像故意回避女主人的锋利的眼光,低了头便扭身小步走了。卧室内这时有人在说话:

  “迟早要想办法的。急不来呀!我没有忘记……”

  “喔!哦?”那却是一个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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