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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在这样惶惑的空气中,人们又过了一天。这一天内,国民小学和土地庙两处毫无动静。车站附近新挖的两道壕沟也跟那一岁多的几道旧的一样,不再引人注意。镇上有两个警察(他们是从车站上的分所里派来的),这一天忽然换了簇新的单制服。下午也有飞机的声音自西而东掠过天空,据说确是敌机,但只是掠过而已,人们只把它当作谈话资料。前天被赶到街头来的难民,一大部分离开这小镇,继续他们的流亡,小部分有病的也暂时安插在歇业已久的一家米店的栈房。

  只有队伍刚到的时候被作为汉奸抓了去的那个人却依然在押。

  一切几乎回复了常态,沉闷重压之下的人心也几乎麻木了,但是突然又来了新鲜的刺激。

  快要上灯的时候,面目清瘦的一个年轻人,带着两位也是不过二十来岁的,意外地出现在赵府的大厅上。一道公事塞在赵朴斋手里,那三位不速之客便在大厅上东张西望,指手划脚,唧唧哝哝说着人家不大明白的话。

  赵朴斋看了公事,眉头便皱了起来;又看那年轻人,军装,斜皮带,俨然也是军官模样。

  “当然没有问题罢?”那年轻人问。

  赵朴斋迟疑了一会儿,这才吞吞吐吐说:“舍下实在简慢,不大方便。”却又转口问道:“三位中间哪两位呢?阁下在不在内?”

  “我是钱科长,”那年轻人自己介绍,又指着他的同伴说,“要来府上打扰的,是这两位女同志。”

  赵朴斋仔细打量那两位,果然是女的。同样穿了军装,两只胸袋就鼓得很高,军帽下还露出一绺头发。

  “哦,哦,”赵朴斋松一口气说,“遵命,照办!”

  这一件新奇的事情很快又传遍了全镇。赵克久和克芬在谢吉生那里听到了,便赶回家来,两位女同志已经被安顿在厅楼上的一间后房。小小两个铺盖卷占了那架又高又宽还是克久他们的祖母用过的旧式木床。徐氏少奶指挥着女仆这样那样的在那里帮忙。

  这间后房,原是堆放陈旧的破烂东西的。现在虽然打扫出那张大木床,以及床前狭长的一条,可也只够两三人促膝而坐。赵克久和克芬看见她们正忙着收拾,只在门口张了一张,也就走了。这两兄妹自从那晚上到国民小学碰了个大钉子以后,看见了穿军装的,就觉得有点隔膜。

  但是徐氏少奶却很热心。照朴斋太太的意思,这样“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两个,应当安顿在空荡荡的大厅上;无奈那两个偏偏不愿意。朴斋太太宣言,她不管了,于是徐氏少奶想出了这间后房。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她对于这两个“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人物,发生了兴趣。她觉得这两位年轻的姑娘,神秘而又平凡,世故而又天真。当然,还有使她兴奋的另一原因:自从十八岁她来赵家做媳妇,五六个年头,今天是第一次被放在主妇的地位露了脸了。她的才能,第一次得到施展的机会。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还舍不得离开那后房。两位客人起居上的琐屑事务,她都替她们想得很周到。她告诉她们:开了那大木床右边的窗,就叫得应睡在下房的女仆。她又小声笑着说:

  “我们的阿花会欺侮陌生人。两位小姐明天早上要个洗脸水什么的,可不要自己下楼去;阿花就睡在楼梯脚,它乘你不防,会汪的一声,吓你一跳。两位小姐要什么,只管使唤那老妈子。可不要客气啊!”

  “哦,谢谢你,”长挑身材,鹅蛋脸儿,年纪较大的一位客人说,也小声地笑着。“可是你也不要客气。你叫我小陶就得了。她是小陆。”

  小陆正在整理她的零碎东西,冒冒失失问道:“阿花是谁?

  是不是那小丫头?”

  靠在徐氏少奶身上的小良哈哈笑了。徐氏少奶赶快接口道:“阿花是我们家里的一条狗。”

  小陶也笑了,望着小良,又问道:“这位小弟弟是你的——”

  “我的大孩子。”徐氏少奶轻声回答。

  “哦!”小陶似乎感到意外。小陆丢下手里的东西,跑到徐氏少奶跟前,孩子气地拉她的手,又相她的面孔,一股劲儿摇着头道:“我不相信!看你的样子,才不过十八九岁。你多么小巧玲珑,顶多二十公斤!”

  徐氏少奶红了脸,露出两行雪白的牙齿,讪讪地笑了笑;却又叹口气低声说:“还说我嫩相么,见不得人了!”她慢慢站了起来,向两位告辞,挽着小良的手,走到门边,扭着腰回头又对小陶和小陆说道:“夜里有什么,敲两下这板壁就得了,我的房就在前边。”

  回到自己房里,看一下睡得很甜蜜的小英,又打发小良也睡了,徐氏少奶换上一套短衣,独坐在妆台前,手支着头,出神了好半天。她想写信给丈夫,告诉他:镇上人心不安,……听说已经有人收拾细软,准备逃难,……可是家里各人意见不同,……现在是拖一天算一天。她心里的话太多了,简直无从下笔。她忽然又想到住在苏州的远房的哥哥,这是她娘家唯一的亲人。“可惜太远了,来也不便,”徐氏少奶想想,也觉得没有希望,“就是来了,和他也商量不出办法来。”她转脸看着床上的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沉重地叹口气,便也用“听天由命”来安慰自己。

  然而也许今天她意外地太兴奋了,躺在床上以后,久久方能入睡。

  第二天上午,赵府的大厅上闹哄哄地人来人往,顿时把这总有半世纪之久没动过样子的大厅改变了面目。落地长窗都开得直挺挺的。两三张方桌靠窗排成一长列,朝外放了几把椅子。钱科长亲自领导着一位科员和两名勤务兵,再加上小陶和小陆,完成了这样的布置。钱科长办事很认真,他一会儿指挥勤务兵把红绿洋纸裁成小小的长条,一会儿又发见笔墨不够,大声地呼喝。原来他们要做一点“民众工作”了!按照预定计划,要写一百张标语,同样两份的壁报,还要发动镇上的居民对队伍致敬,来一番慰劳。慰劳当然最好是物品,但是“计划”中也包括“非物质”的一次“欢迎慰劳大会”。赵府的大厅便这样成为钱科长以下的政工人员临时办公处。

  赵克久和克芬也被“动员”来帮忙。钱科长亲自拿起一枝斗笔,吃饱了墨汁,便霍霍地写下四条标语,交给大家照抄。这四条标语是:

  军事第一
  战时如平时
  服从政府命令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赵克芬被指派和小陆一起,抄写壁报。钱科长又从口袋里摸出三篇文章的底稿,吩咐了几句,就带着那科员和一个勤务兵,急急忙忙地走了。

  四道标语,每道得照抄二十五份。赵克久写到第二十三次的“战时如平时”,停了笔,看着小陶问道:

  “光是这四条,不太少么?”

  小陶笔不停挥,小声答道:“上头发下来只这四条。”

  “我们自己添一条不行么?”

  “恐怕不行。”

  “简直是绝对不行的!”那边挥笔疾书的小陆插嘴说。

  赵克芬已经写好了半张壁报,但钱科长交下来的文章已经用去三分之二,剩下那一篇可巧又很短,寥寥三四百字,无论如何填不满那半张纸。克芬主张重写,但是小陆很有经验地说道:“重写就耽误了时间。看有多少空白,把那四条标语一补,不就得了?”

  大厅外,院子里的树影子渐转渐直,爬在高枝的两三只秋蝉此唱彼和,送来了婉转凄凉的歌声。大厅内,标语和壁报的工作也完成了最后的一笔。

  赵克久愉快地伸个懒腰,两手插在裤袋里,抖擞着精神,念那张壁报。三篇文章当然都很冠冕堂皇,而且明白晓畅,——三篇文章合起来也有二千字光景,可是精彩所在,三句话就可以包括:政府一切都有办法,一切都有政府负责,人民应尽其一切服从命令。干脆得很,可也空洞得很,然而赵克久头脑也是惯于粗枝大叶的,他没有理由不满意。“羽园茶馆里,应该贴一张,”赵克久贡献了意见,“走罢,我帮忙你们去贴标语,有力出力!”

  他们四个分拿着标语和壁报,勤务兵一手提着浆糊桶,一手拿着棕刷子,跟在后面。他们从那条直街的东头工作到西头,吸引了大批的小孩子,也吸引了若干关心战事的市民,但同时更吸引了大批的苍蝇。标语贴出去不过几分钟,苍蝇们便呼朋引友而来,爬在那红纸或绿纸的周围,吮吸着渗出在纸边的浆汁。

  又到了那国民小学的附近了。照原定计划,壁报之一是要贴在一个巷口,斜对那两个哨兵的。还剩四张标语,也就一并“就地解决”。功德圆满,小陶、小陆、勤务兵就和赵氏兄妹分了手。那三位走向国民小学找钱科长报告任务完毕,赵氏兄妹往回走,一路欣赏那些镶上了苍蝇的黑边的红绿纸标语。

  羽园门前,拥挤着一堆人。“嗨,壁报起了作用了!”赵克久这样想,心里很高兴。他拉着克芬也挤进那人堆,打算听听人们对于壁报的议论。壁报是高高地贴在墙上的,这下边人头攒动,说话的声音可不多,人们的眼光也不是射在壁报上,人们的眼光都射住了也是贴在墙上似的垂头丧气的一个乡下人。

  “啊!这是孙排长!”克芬在她哥哥耳边小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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