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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这一番训话,抑扬顿挫,韵调铿锵,大约是周副官的拿手戏之一;可惜当时在场诸人没有一位能够欣赏,即使那位唯一的国民党员而且到镇江受过训的王保长,也只是摆起个笑脸作形式的接受而已。

  然而周副官终于走了。恭送如仪再回到大厅的时候,赵朴斋和王保长却看见大厅里满满地全是人了,都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这都是听到了要三百伕子来探听消息的,周副官还没走的时候,他们早已埋伏在后堂和备弄里了。这许多人,赵朴斋有一大半认识,克久和克芬却只认识一小半。

  徐氏少奶被一群拖男带女的大娘和大姑娘们团团围住,占据大厅的一角,独成一个世界。

  赵朴斋和王保长成为又一世界的中心。人多口杂,赵朴斋简直无从回答。而且他亦无话可答,他只是频频叹气,不住的搔头皮。王保长却胸有成竹似的,对于任何人的询问一概冷冷地答道:

  “你们不是都听见了么?军事第一,军令重似山,没办法也得想办法!”

  “有什么办法?”赵朴斋看着王保长,带点抱怨的意味说。“镇上男男女女,大大小小,一共也不过两三千,哪里去弄三百个伕子来?”

  王保长微微笑着,依然说:“没办法也得想办法啊!”

  人堆里忽然挤出一个方面大耳,戴一副玳瑁边眼镜,大约五十来岁的中年人,拍着赵朴斋的肩膀说:

  “朴翁,如何?前几天新龙华来的难民就说过军队过境,骚扰不堪,你老是不相信。如何?今天你看到了罢?”

  赵朴斋回头看时,原来是万昌油盐杂货店的老板谢林甫,就叹口气答道:“想不到这个时候,这些做官的还不肯拿出一点良心来!”

  “他们要三百伕子干什么?”有人这样问。

  “说是挖战壕筑工事的!”人堆里又有人回答。

  “啊,那不是糟了,打仗打到镇上来了?”

  “笑话!”谢林甫伸一个中指抬一下他的玳瑁眼镜,鼻子里笑着说,“什么筑工事!那不过是出一个题目难难我们,想弄点好处罢了!”

  王保长赶忙对谢林甫做了个眼色,又拉着赵朴斋的衣襟,将他的尖下巴凑到朴斋耳边,轻声说:

  “办法不是没有。不过,这里人多口杂,说话可不大方便。到后边去罢。”

  赵朴斋迟疑着还没开口,王保长身子一溜,已经朝院子里走了。谢林甫拉了赵朴斋一把,也乘众人不防的时候,悄悄走出了大厅。

  他们三个抄那条备弄,就到了大厅后进那三间厢房。他们不进那作为饭厅的一间,却进了左边的黑洞洞的一间。王保长拿出火柴,点亮了一盏火油灯,顺手敬了谢林甫一枝香烟,自己也点着一枝,狂抽起来。

  这一间厢房现在作为赵克久的临时书房兼卧室。他们三个围着书桌而坐,那老式的书桌上堆满了原版的西文工程书籍和三角板圆规之类,玻璃板下压着赵克久自己的照片,也有克芬的照片,徐氏少奶和小良的合照,而且不伦不类又有一些从外国刊物上剪下来的电影女明星半裸体的“玉照”。书桌角上有些上海报纸,可是杂乱不全。

  王保长把一枝烟猛吸到一半,然后用三个手指轻轻地有节奏地弹着那块玻璃板,笑了笑说:

  “林甫兄说的对!他们想弄点好处。我早已猜到了,可是,难就难在不知道他们要的数目多少啊!”

  赵朴斋惊愕地看着王保长,又转眼看一下谢林甫,好像是说:有这样的事么?不会的罢?

  谢林甫当然也懂得赵朴斋的眼色,他却不理赵朴斋,只对王保长伸了三个指头道:

  “这一点,差不多罢?”

  “三百么?”王保长沉吟一下,然后摇头,“只怕少了一点。”

  “不是那姓周的说要三百伕子么?”谢林甫带喷烟带说。

  王保长笑了笑,再猛吸了几口烟,将烟尾在玻璃板上弄熄了,淡淡地答道:

  “姓周的还说明天有一个团长要来呢。一个团长,三百元是打不倒的。”

  谢林甫点着头,伸一只手道:“那么,这可差不多了!”

  王保长还没表示意见,赵朴斋却耐不住了,着急地问道:

  “要是他不受,可怎么办?”

  王保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赶快又点起一枝烟,空出左手来拍着赵朴斋的肩膀道:

  “朴翁,朴翁,你真是……嗳,要是你一手送钱,嘴里却这么说:周副官,请你帮忙帮忙,这一点不成敬意。哼!那他岂但不受呢,还要打你一记耳光,办你个公然行贿的罪!”

  王保长意外地打住了话头,衔着烟又狂吸起来。赵朴斋怔怔地望住他,心里却实在憎恶这尖下巴和老鼠眼;可是,谢林甫的声音却惊破了他的迷惘。

  “自然不是一手交钱。我们只对他这么说:伕子得花钱去雇。而且雇伕子也得有人去办。镇公所办事人手不够,请他们自己雇罢:钱呢,镇公所自然想办法!”

  “对,对!”谢林甫这番话还没完,王保长已经击节赞赏起来。他又加了补充道:“羊毛出在羊身上,五百元,商会想法摊派摊派。”

  这一个三人会议就此圆满结束。大厅上的人这时也散了,小良早已闹着肚子饿了。赵朴斋留着王谢两位便饭,而且到镇上的馆子里叫了一斤花雕,两碟冷荤,两道热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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